崔家很快派人上门致谢。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喝得醉醺醺的七郎崔奇南。
“七郎酒醒了?”
裴英娘穿过回廊,慢慢往正堂的方向走,她今天要进宫去看望李治,忘了和李旦说一声,李旦在前面待客,她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前些时日冷落了他,他好像生气了,得好好哄着。
虽然他生气的时候,别扭着不吭声,等着她主动去关心的样子其实很可爱……
可爱也得哄回来,免得生气变成伤心。
冯德回答说:“能不醒么?郑家六娘一盆冷水泼下去,七郎当时就连连讨饶赔罪,可不就酒醒了!”
武攸暨公务繁忙,郑六娘初次有孕,千金大长公主不放心,把孙女接回公主府小住。
祖孙出城游玩,碰到崔七郎撒酒疯,大长公主喜爱崔七郎人品出众,没有生气。
反倒是郑六娘火爆脾气,命人把做甜点茶食的冰块砸碎了,一大盆冰水直接往崔七郎头顶淋下去,旁观的人都忍不住直打哆嗦。
一个李令月,一个郑六娘,怀孕的贵族小娘子不好惹。
她将来不会也变得那么暴躁易怒吧?
裴英娘漫不经心地想着,真变成那样好像也不要紧,阿兄会让着她的。
不让就哭给他看……好像哭也没用,昨晚她真哭了,李旦可没心软停下来。
不仅没停,还更起劲了。
她眼睛一转,四下里瞧一眼,还好没人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
冯德进去通报,里面的说话声停了一下,李旦很快走出来。
他今天不出门,穿的一件象牙色圆领春衫,外罩殷红广袖长袍,一副闲居隐士打扮。
“让杨知恩护送你进宫。”他摸摸裴英娘的脸,用的是右手,“早去早回。”
裴英娘暗笑,左手的擦伤都养好了,还要装下去吗?
她扯扯李旦的衣袖,凑上去小声说,“我想吃牛肉,厨下预备了一点,夜里好煲着吃,别声张啊!”
李旦笑了笑,“好。”
看她穿翻领小袖胡服,软锦靴,系玉带,英姿飒爽,不禁多看几眼,这么利落清爽的打扮,感觉她好像长高了点。
她踮起脚,飞快啄一下他的面颊,他没反应过来,站得笔直,于是她只亲到下巴。
他刮过脸,没有扎人的胡茬,她很满意,多亲了两下,“我走了。”
冯德偷偷抿嘴笑,待裴英娘走远,轻咳两声,提醒站着发怔的李旦,“郎君,客人等着呢。”
李旦嗯一声,缓缓转过身。
进宫的路上刚好碰到武承嗣,裴英娘骑马,他也骑马,一个由西往东,一个由东往西,夹在安兴坊和永兴坊之间,两厢迎面撞见,不好装不认识,少不得寒暄两句。
武承嗣现在对李旦和裴英娘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在群臣面前趾高气扬的武尚书,也有气短的时候。
他拱拱手,刻意放慢速度,让裴英娘先走。
裴英娘不和他多客气,催马疾走,很快把武家人抛在身后。
彼此心知肚明,利益相关的关系,不必费心思去维持表面和气。合则共进退,不合,立马反目成仇,挥刀相向,绝不手软。
这样干脆,倒也省心。
武承嗣目送裴英娘一行人驰远,立马街口,神色不定。
他入朝多年,没有什么显眼的建树,这些年来,他只重复做一件事:诬陷构害一切和武家作对的大臣。
回想起来,将那些清高正直的文武大臣下狱,远远不如那天在山谷包围暗藏祸心的王公贵族,听他们痛哭流涕来得畅快。
他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故意把他推出去得罪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把世家们得罪狠了,发下敕令的是二圣,动手抓人的是他,世家们不敢抱怨二圣,只能把恨意投诸到他身上。
可他心底却没有愤怒。
恨他又如何?姑母掌握权柄一天,谁也动不了他。
如果他能和李旦、裴英娘和平共处,那就更好了。
裴英娘跟着内侍走进含凉殿的时候,李治在吃饭,吃的是有益精气、强身健体,据说能延年益寿的青精饭。
“今天怎么来了?”看到她进殿,李治放下筷子,命人另设一席,“春日多宴饮,你正值青春年少,怎么不去曲江樱桃宴逛逛?”
李旦老成,不会把小十七也带成一个严肃刻板的小老太太吧?
“去过几次,不好玩。”裴英娘笑着说,挨着李治坐下,“我和阿姊前几天出城踏青,亲手摘了一篓子樱桃送进宫,阿父尝过了?”
樱桃是李令月庄园里的果树结的,庄园就在乐游原附近,她们那天顺便去庄园逛了一下。每年初春,禁苑的樱桃头一批成熟,然后是皇亲国戚们各自庄园里的樱桃树。李令月的庄园由宫里的人专门打理,樱桃树长势喜人。
李治含笑点头,“比禁苑的甜一些,她这几天好点了?”
宫里的医者隔三差五出宫去公主府为李令月诊脉,李治惦记女儿,嫌医者职位低微,干脆把奉御强行打包送去公主府,三五不时遣人过去询问,生怕李令月受委屈。
“阿姊胃口好多了,就是心里不大舒坦。薛表兄为了哄阿姊高兴,昨天唱了首俚曲给阿姊听。”裴英娘细看李治的脸色,似乎比冬天时精神一些。
“薛绍会唱俚曲?”李治摇头失笑,眉眼温和,“记得那年皇后有孕,夜里不能安稳,我弹琵琶给她听,她才慢慢睡熟……”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他们是最恩爱的夫妻。儿女一个个长大,夫妻渐行渐远,他们都变了。
他自嘲一笑,收起惆怅之色,拍拍裴英娘的手,“旦儿对你好不好?”
这句话李治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没有提起之前的事,掩下担忧,笑答道,“当然很好,知子莫若父,阿兄的为人,阿父最清楚不过的。他既娶了我,自然一心一意对我好。”
“那就好。”李治点点头。
父女俩谈笑家常,吃过饭,裴英娘陪李治下棋。
这一次她竟然赢了好几把。
李治笑着道:“十七是不是找旦儿讨教过棋艺?果然长进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
不是她长进了啊……
待李治睡下,她告辞出来,找到相熟的内侍打听,“圣人近来是不是时常如此?”
内侍警觉地四处打量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家偶尔说话颠三倒四,其他的倒没什么,气色瞧着还好。”
裴英娘沉吟片刻,嘱咐内侍,“小心服侍,若是有异常的地方,立刻禀报奉御。”
内侍应喏。
她眉头紧锁,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脚下一滑,差点栽倒。
“当心。”一人扯住她的胳膊扶一把,等她站稳,很快放开,把她送到宫婢们手上,嬉笑道,“阶梯刚洒过水,王妃慢些走。”
是秦岩。
裴英娘朝他颔首微笑,“多谢。”
她望一眼白玉石阶,果然湿漉漉的,日光照射之下,泛着粼粼水光。
内殿当差的内侍忽然追了上来,“大家醒了,寻王妃说话。”
裴英娘连忙转身回去。
李治小睡醒来,倚着凭几喝茶,“方才忘了和你说,农官说今年夏天多半是酷暑,长安太热了,过几日带你们去九成宫消暑,回去早些准备。”
裴英娘答应一声,陪着李治吃茶。
殿前杏花纷纷扬扬,随风飘撒。
几年前李治就说过要去九成宫,未能如愿,后来几年不是没提起过,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出发前都会出变故,行程一推再推,后来便不了了之。
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回到王府,崔奇南已经走了,李旦在书室和门客们议事。
裴英娘回房换下胡服,走到琴室,抱着箜篌弹奏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心事,调子也沉闷忧郁,恍如幽咽。
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发出突兀的铮响。
李旦矮身跪坐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不高兴?”
伸出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身姿娇小,宽大的袍袖交叠,把她罩得严严实实的。
她撇下箜篌,靠着李旦仿佛心里能安稳一点,“阿父说带我们去九成宫消暑。”
“不想去?”李旦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摇头,“我只是伤心……阿兄,阿父身体不好,你没事多去宫里看望他……”
话刚说出口,她又赶紧反驳自己,“不了,还是我常去宫里吧。”
李旦是出阁开府居住的亲王,常去宫里探望李治,民间百姓看来,是他孝顺,但太子、李贤和其他朝臣可不会这么想。
除了嗣子以外,其他皇子成年后,少不得和父亲疏远,因为父亲是皇帝,皇子去得太勤,会被其他人当做他另有目的。
太宗李世民对魏王李泰颇为宠爱,李泰成年后,他依然不改慈父之心,惹得大臣们频频上书劝谏:李泰并非太子,陛下怎能屡屡优待?
李世民听不进劝告,最终父子决裂——虽说原因不是李世民的偏爱造成的,但他的优待,助涨了李泰的野心膨胀。
李旦搬出蓬莱宫后,很少回去,偶尔陪裴英娘回宫,总会碰到李贤的人。
次数多了,他尽量避免单独进宫。
李治也很少召见他。
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叹口气,俯身轻吻裴英娘含泪的眼睛,泪水咸涩。
等他的吻落到花瓣一样娇软的唇上,她有点喘不过气,乖乖让他压着亲了好久,拂去眼角泪珠,“我不该这么伤心的,阿兄,你别往心里去。”
不能因为她伤感,就让李旦冒着风言风语进宫,李治说不定也不想见他。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父子之情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不是她能体会得到的。
也只有她和李令月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宫廷。
“等搬去九成宫,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李旦拉裴英娘起身,“别多想,去收拾箱笼行礼,免得走的时候丢三落四。”
“嗯。”裴英娘答应一声,抚平衫襦皱褶。叫人把内外管家叫进院子,准备出行的车驾,挑选跟去行宫伺候的随从。
看她忙碌起来后又变得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李旦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