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冒着丝丝甜香的药羹送到跟前。
裴英娘接过碗,认命的一口口喝完,不然李旦又要亲自动手喂她喝。
其实药羹挺好喝的,酸酸甜甜,苦涩味很淡,像煮开的果汁。
她把一干二净、不留一滴药羹的碗翻过来给李旦看,“喝完啦。”
他表情严肃,这才点头示意半夏去厨下传饭。
她叹口气,靠到他身上。
他坐得笔直,正好当个靠背。
“阿兄,我要喝多久啊?”她伸手揪他幞头底下垂着的帛带玩,“不会要天天喝吧?”
他垂眸看她,明明知道她故意装出天真模样,撒娇让他心软,还是不自觉放轻声音哄她,“先喝着,等奉御下次为你诊脉,我让他换个方子。”
温香软玉主动往他怀里扑,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哪能硬得下心肠。
因为要进宫,怕来回不方便,朝食没有汤水,夫妻两人并排而坐,食案上一道炙羊肉,一道烧鹅,一道竹鸡,一盘蒸鲜鱼。另有四样时鲜,两盘茶食,两盘果点,四盘蔓菁、腌菜。小碟子里盛着甜酱、豆豉、辣酱、芥末之类的调料。
李旦执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昨晚她说要做新鲜菜式,今早食案上的菜就换了一大半。
他夹起小碟子里薄如纸的羊肉片,蘸了些豆豉,细嚼慢咽,柔滑细嫩,没有丝毫腥膻味。
确实比蒸煮的好吃。
至于时鲜,他慢条斯理,一筷子接一筷子,矜持地吃完一大半。
裴英娘默默记下他爱吃的。
李旦很少表达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般只要他不主动开口表示反感,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但是也有例外,他明明不爱吃甜,她以前递给他的那些醍醐饼、红绫馅饼之类的,全是甜腻腻的茶食,他一声不吭都吃了。
好几次看他事后一杯接一杯喝茶解腻,她才看出来他其实吃不了太甜的东西。
用过朝食,杨知恩那边已经套好车。
说好三日后进宫,昨晚裴英娘连夜吩咐家奴往宫里送新鲜菜蔬。今早李治起床,吃到开水菘菜,果然喜欢,问清是她送的,等不及后日,直接放话,不仅催促李旦和她进宫,还把其他人也叫上。
圣人临时突发奇想,谁敢抱怨?一个个从温暖的被窝里翻身洗漱更衣,匆匆挑选好礼物,乘车赶往蓬莱宫,等着新婚夫妻进宫。
裴英娘和李旦不慌不忙。
今天她不能骑马。知道她嫌弃乘车颠簸,半夏和忍冬往卷棚车里垫了一层又一层厚毡子,她上车后便往软枕上一趴,伏榻瞌睡。
她最后还是没换翟衣、花钗,穿一身寻常的鸭头绿花绫半臂,缥色襦,杏黄裙,梳牡丹髻,耳畔坠鸦忽,腕上笼镶金玉镯,扣金臂钏,肩挽螺青色底莲池鸳鸯织金披帛。
着装家常,样式简单,但衣裙俱是上好衣料裁制的,细看之下可以看到裙褶间光华闪耀,如潺潺的水波,贵气内蕴。
一般新妇拜见翁姑,心里必定七上八下的,她一点都不紧张,只当和平时进宫探望李治一样——不,不一样,这一次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会颁下赏赐,其他宗室皇亲都得有所表示,作为兄嫂的李贤夫妇和李显夫妇也要送礼。
她也要回礼,但那是日后的事了,谁让李旦是年纪最小的皇子呢?
先前举行婚礼时,新妇送给宗族的的礼物早就送过了,婚礼后不必再送。
至于规矩什么的,她更不用担心。
嫡幼子媳妇,只要不出大错就够了,用不着和身为宗妇继承人的嗣子媳妇那样端庄大方,面面俱到。
嗣子媳妇的日子委实难过,一个个都在苦汁子里泡着,不知泡到何年何月才能扬眉吐气当掌家妇。顶着重重压力就算了,但凡没做到尽善尽美,就得被整个宗族的人挑剔。
太子妃裴氏这些年兢兢业业,友爱妯娌,孝顺二圣,谦逊得体,温柔勤谨,宫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严厉的武皇后都挑不出她的不足来。
然而太子再三闹出争端,裴氏的隐忍辛苦,俱都是一场空。
眼下轮到房氏接裴氏的班,李贤不甘居于人后,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据说他已经多次当众责怪房氏,怨她比不上裴氏识大局。
李旦不需要裴英娘为他挣一个王妃贤德恭顺的虚名,他不稀罕。
裴英娘也没打算效仿裴氏、房氏。
她神态放松,心态更放松,进宫的路上,靠着车厢软榻上的锦缎软枕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时听见卷棚车慢慢停下来,金吾卫上前盘查。
李旦是嫡出皇子,又是新婚后第一次入宫,金吾卫笑着恭贺两句,利利索索让开道路。
沿着纵街一直往北,到含凉殿时,二圣端坐当中,李贤、房氏,李显、赵观音,李令月和薛绍都到了,陪坐左右。
内殿珠翠环绕,一进殿满眼宝光闪耀,和武皇后来往比较多的宗室皇亲们都来了。
沿着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前,李旦伸出手。
裴英娘抬头看他,意识到他要牵她走。
以前也常牵的。他个子高大,她小时候个头只到他腰那儿,和他一起走路时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有时候走着走着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有一次她追得气喘吁吁的,以为要跟丢了,走到前面一看,李旦站在台阶前,背对着等她,待她缓过气,一言不发牵起她的手,带她去内殿。
长大后就不让他牵了。
现在成亲了,他又要牵她……
裴英娘想了想,还是把手递过去了。
等他们进殿时,一屋子的人抿嘴看着他们笑。
手拉手进宫的少年夫妻,这份柔情蜜意,着实难得,任谁也说不出难听的话。
李治和武皇后相视而笑,把两人叫到跟前,细细端详一番,“不错。”
李旦甚少当众感情外露,沉着平静一如往昔,但眼角眉梢笑意萦绕,一望而知心情十分好。
裴英娘梳起妇人发式,五官样貌还不脱少女气,云鬓如漆,脸颊红润,眼神明澈有神,大大方方任众人打量,气色也很好。
李治心下稍宽,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寓意吉祥的赏赐搬出来,笑容慈爱,招手让两人上前,一手拉一个,正色道:“旦儿,十七年纪小,以后她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你要多担待几分。”
等李旦点头应承,又看着裴英娘说,“出阁以后就是大人,持家之道,为父教不了你,好生照拂好自己。旦儿交给你了,夫妻俩以后有商有量,互相谦让,别急躁用事。”
她莞尔,恭敬道,“英娘明白。”
武皇后也说了些勉励祝福之语,接着是跑来凑热闹的长辈们。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天生地设之类的话听了一耳朵,一一见过,礼物收了几大车。
琉璃翡翠,宝石盆景,翠玉珠宝,大多是石榴、葡萄、莲蓬、萱草、鸳鸯之类的样式图案,取多子多福之意。
其中淮南大长公主的礼物依然是一只钿螺琵琶,裴英娘看到李令月悄悄撇了撇嘴。
千金大长公主送的礼物最为阔气,其他人送金钿是一副副送,她大手一挥,直接送了一箱子,虽然箱子不大,但是打开朱漆描金箱盖,霎时光华折射,差点晃花裴英娘的眼睛。
当然李治和武皇后赏赐的礼物是最精致贵重的,其中一架琉璃嵌云母屏风,光是镶嵌的夜明珠就有数十颗,没人敢和帝后争先。
人都见过了,李治打发走其他人,只留小夫妻俩、李贤夫妇、李显夫妇和李令月夫妇陪着用膳。
裴英娘不得不同情一下千金大长公主他们,一大早突然被召进宫,陪坐半天,送了一堆礼物,说了一车吉祥话,午饭还没吃呢,又被赶走了……
李治召他们来,不会就是想让她多收点礼物,多听几句夸赞吧?
饭菜食案陆陆续续送到殿前,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并排,特意挪到她身旁,小声问,“八兄对你好不好?”
她抿嘴笑,李旦就坐在她旁边,李令月问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这叫她怎么答?
当然只能答好。
她余光看见李旦坐得更端正了些,点点头。
李令月盯着裴英娘看了又看,确定她没有言不由衷,“那就好,英娘,八兄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出气。”
裴英娘眼珠一转,“是不是该改口了……”顿了顿,板起脸孔,“以后得叫我阿嫂。”
李令月怔了片刻,抬手揪她光润粉嫩的面颊,“谁是阿嫂?阿嫂是谁?哼,嫁了八兄,胆子变大了,我看看脸皮是不是也变厚了……”
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轻轻拨开李令月的手。
李旦低头,帮裴英娘揉了揉微微发红的脸。
李令月呆了呆,俄而笑骂道,“好了,我晓得你如今也是有人疼,有人护着的了。”
裴英娘挣开李旦,嗔怪地瞪他一眼,私下里怎么孟浪都不要紧,那是夫妻间的事,现在可是在宫宴上啊!
李旦笑了笑,回头和李显说话。
裴英娘继续和李令月玩笑打趣,薛绍插嘴进来,“近日公主胃口不大好,酸的辣的都不爱吃,上次亲仁坊送的栗子糕,倒是吃了一些。”
李令月回眸睨薛绍,嗔道:“我和英娘说话,你多什么嘴!”
薛绍好脾气地摸摸鼻尖,继续低头吃菜。今天席上的菜式新鲜别致,他从未吃过,不知不觉多吃了一碗粥。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的手,蹙眉道:“阿姊是不是身体不适?”
薛绍不爱多事,应该是实在着急,才会当面和她提起。
李令月小声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最近吃什么都没胃口。”
“正好厨下去年腌制的梅子、海棠、葡萄、酸杏、樱桃才刚启坛,我回去让人一样送几坛去公主府。阿姊爱吃栗子糕,一并把那个会做糕点的厨娘送去,以后让她服侍阿姊罢。”裴英娘道,“阿姊还想什么吃的?”
李令月低头摸了摸藏在宽松襦裙底下的肚子,怀孕对她来说新奇又美好,笑叹道:“等我想起来了,直接派人去相王府讨要。”
她们俩压低声音说私房话,忽然听到惊呼声,宴席上的气氛陡然变了变。
和她们对面而坐的赵观音脸色铁青。
李显则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昭善小声说,“贵主,王妃,七王刚刚向二圣报喜,说是府中孺人刚诊出有孕。”
李令月头一次怀孕,听说李显的孺人也有了身孕,替李显高兴,“是哪位孺人?”
“韦孺人。”
李令月面色微沉。
李显成婚多年,赵观音始终没有孕信传出,如今怀孕的虽然只是个孺人,李治和武皇后依旧很高兴,不过赵观音在场……
出乎众人的意料,赵观音很快收起郁色,堆起满脸笑容,诚恳道:“郎君子嗣有望,妾不甚欢喜。”
李显面上讪讪。
李治和武皇后笑言今天是双喜临门,命人再开库房,赏赐英王府。
武皇后只赏赐了些常见的珠宝布帛,绝口不提韦沉香的品级位分。
赵观音悄悄松口气。
宴席散后,众人告辞出来。
武皇后把李令月叫去蓬莱宫叙话,女儿头一次怀孕,她还是很关心的。
怀孕的事李治不懂,他叫住薛绍训示几句,单独留下裴英娘,事无巨细,问起她这两天和李旦如何相处,如何处理王府的老仆下人,听她说完,含笑点点头,“当家主妇和未出阁的小娘子不一样,主母须有雷霆手段,才能震慑府中仆从,行事不可太宽和。”
叮嘱了一番,才放她离开。
裴英娘走出内殿,李旦在回廊等她。
她转过拐角,脚步陡然一停。
李贤也在。
兄弟俩不知在说什么,脸色都不大好看。
李贤步步紧逼,李旦眼眸微垂,不怎么接他的话,末了,李贤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李旦站着没动,面容冷峻。
一个身如扶柳、面容秀美的内侍从裴英娘身边经过,以为她刚刚故意偷听兄弟俩说话,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认出那是李贤的家奴赵道生。
李旦看到她,顿了一下,慢慢走过来,牵起她的手,“无事。”
她轻轻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