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筹这种东西,不管学了多少次,裴英娘还是用不习惯,不晓得工匠什么时候按照她的要求做出算盘来。
书案上的账本一本摞一本,堆得满满的。
书坊、瓷坊、油坊、织坊、南北东西纵横的商队……一家家分门别类,不同颜色分别代表不同的工坊。
亏得账本是刊印成册的线装本,如果还是卷轴装,起码得有几百卷,她看一个月也看不完。
她一边喝茶吃茶食,一边翻看账本,一盘双拌方破饼吃完,才看完两本。
她估算了一下利润,茶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立即让人去传唤长史和管家。
长史是李治送给她使唤的宫人,管理宾客事宜和内外事务,管家是她亲自任命的心腹,只负责商队和工坊的事。
商队踏足的范围一年比一年大,去年终于和胡人搭上关系,裴英娘知道其中好几桩生意是暴利,自己不差钱,但是算着算着,还是忍不住惊叹,这也太多了吧?
这还没算上今年的汤沐邑呢!
长史和管家不知道裴英娘为什么忽然传唤他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忙忙赶到正厅,才知她疑惑自己的私房钱,两人都松了口气。
长史笑呵呵道,“十几家工坊每年的进项就很可观了,另有圣人添的,还没记在账上呢。”
裴英娘意会。李治和武皇后给她很多特权,所以她的商队和工坊不需要应付各种苛捐杂税,几年积累下来,自然是一大笔财富。
有些税可以免,打点各处关卡的花费少不了。不过她知道树大招风,主动让出部分利益,随着各方势力的慢慢渗入,那些事不需要她操心,自有各大世家出面料理。
她蹙眉沉吟片刻,“拿出百万钱,沿路铺路修桥,抚育鳏寡孤独,资助读书人,尤其是诸羁縻州那边,多建几座渡口……怎么使都行,一笔笔详细记清账目,我要看的。”
长史和管家对视一眼,应承下来。
长史笑着说:“娘子不必烦忧。阿福、阿禄每次南来北往,一路上修筑道路,雇人开垦土地,碰到灾荒捐钱捐物,做了不少善事,娘子乐善好施之名远扬大江南北,无须忐忑不安。”
简而言之,这种需要挣名头的事,阿福和阿禄做起来驾轻就熟。
兄弟俩笼络人心,笼络不住时让蔡净尘走一趟,煞神所过之处,再硬的刺头也得服软,这时候兄弟俩再适时出现,保管把那些人收拾得服帖顺从。
武力威慑和春风化雨般的怀柔双管齐下,纵使嫉妒永安观名下利益巨大的人想挑拨,也挑不出什么大风浪。
那些想直接下手除掉她的,已经收拾行李,狼狈离开长安。
裴英娘轻舒一口气。
她接着看账本。
库房的绫罗绸缎够她几辈子穿用,金玉、宝石、珍珠,琉璃、瑟瑟、鸦忽什么的,数不胜数,名下的田亩山地写满整整一本册子,兽舍的健马、壮牛排成排,豪奴甲士那些就不说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比李旦有钱……
而且李治还没颁赐嫁妆!
她刚想到这一点,那头蓬莱宫的内侍登门求见,轻甩拂尘,笑嘻嘻道:“圣人请真师入宫一趟。”
忍冬塞了一枚金铤给内侍。
内侍没有推却,熟练地掩进袖子里,眨眨眼睛,促狭道:“圣人有赏,真师得预备几架宽敞的牛车才行。”
使女们都笑了。
长史是从宫里出来的,笑着提醒裴英娘,“圣人有时候高兴,赏赐大臣不用布帛,叫人开了私库,由大臣们自己挑选赏赐,能拿多少,全凭各人本事。那年裴相公硬是背了一袋金饼子出来,宰相夫人夸他好计算。袁相公体弱,搬不动大物件,只抱了几匹布帛,被府中夫人好一顿捶呢!”
原来李治还有这样的恶趣味,裴英娘摇头失笑。
她换了身稍显正式的衣袍,乘坐牛车进宫,到了含凉殿,李治和李令月同时扭头看她。
李令月捧着琉璃酒杯,抿嘴笑,“英娘,阿父让人开了库房,里头的金银财宝,你能拿多少拿多少,不要和阿父客气!”
李治微笑着说,“十七娇弱,一个人怎么抬得动那些黄金玉石?”他示意殿前的千牛卫和裴英娘一起去库房,好帮她搬运财宝,“看中什么拿什么,牛车备好了,用过午膳,让秦岩送你回去。”
李治连护送她的人都挑好了,裴英娘再婉拒,未免太见外。
秦岩和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千牛卫簇拥着她进私库。
宫中的财宝自然不必说,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满室珠光宝气,光华折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裴英娘能听到千牛卫们吞咽口水的声音,文武全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千牛卫们,也抵挡不住财富的诱惑。
她斟酌着选了一些特别占地方的大件,很快把牛车装满。
李令月担心裴英娘不会选,特意打发昭善跟着她。
昭善看她直接忽略珍珠宝石这些最讨小娘子喜欢的首饰,小声问她,“真师怎么专挑大物件拿?”
难不成是为了装点喜房?
裴英娘指挥秦岩把几匹金线锦搬出去,“难道真要把圣人的库房搬空?大件就够了。”
昭善点点头,圣人宠爱永安真师,自然觉得真师什么都好,巴不得把财宝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别人就不这么想了。
真师知道分寸,不得意忘形,才能在宫里过得顺风顺水。
当初她也是因为真师真心孺慕圣人、亲近公主,才会把真师当成自己人的。
秦岩一肚子小心思,偷偷和裴英娘支招,“那只钿螺漆盒瞧见没?是羁縻州送来的贡物,里头全是珍珠,最大那颗珍珠有葡萄那么大,我亲眼见过的,真师拿那个罢!”
裴英娘呵呵笑,“要拿你自己拿。”
宫中品相最好、色泽最圆润的珍珠,一般是武皇后用来赏赐内外命妇的,她宁愿大摇大摆抬几块金砖出去,也不会动武皇后的东西。
而且说真的,珍珠这东西,她是真的不缺,羁縻州诸部族进献的珍珠,其实是她的人卖出去的……
胡人在推销宝石这方面天赋异禀。
裴英娘收留的那些波斯胡人个个胆大心黑,汉话说得不通顺也能把自己的货物夸得天花乱坠。颜色灰暗的宝石,经他们的巧手一打理——比如往潮湿的土壤里一埋,用各种腐烂的肉类密封几个月,再拿出来之后立刻大变样,经过处理的宝石身价倍增,百倍、千倍都是常事。
裴英娘没想过坑李治和武皇后,但是谁让文武大臣喜欢追捧胡人的宝石呢,她已经在私库里看到好几样眼熟的奇珍异宝了。
她挑好宝贝,回到后殿内室,李治和李令月很不满意,“太少了!再套几辆车,每一辆都要装得满满当当,今天可是专门给你挑嫁妆的!小娘子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随便拿。”
她哭笑不得,回到库房,又挑了几架镶嵌琉璃的檀木屏风、玉石冻鼎、书房文具、古籍珍本,尤其是珍藏的画卷、书卷拿了好多,与其把它们堆在库房里落灰,不如带出去让书坊的抄书手重新抄录刊印,留存后世。
就这样来来回回添了三四次,李治仍然意犹未尽,裴英娘走得腿都酸了,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阿父疼我的话,给阿兄多准备些彩礼,也是一样的。”
李旦的彩礼肯定不是给李治、武皇后的,李治早就说过,婚事虽然仓促,但要按着规矩一步步置办,彩礼、嫁妆要备齐,至于彩礼嫁妆给谁,当然是给裴英娘。
左口袋里掏出来,转眼进了右口袋,裴英娘怎么都不会吃亏。
李令月在一旁轻嗤一声,故作不满,“英娘果然偏心,还没成婚呢,就急着帮八兄讨赏赐了!”
裴英娘笑睨她一眼,“我听说三表兄又升官了?”
薛绍尚公主后,官拜左奉宸将军,李令月嫌不够气派,求李治另外赏了几个官衔,虽然只是虚名,但说出去很能唬人。
李令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算了,她们姐妹俩彼此彼此,谁也不能笑话谁。
李治听姐妹俩互相拆台,笑得开怀。
内室欢声笑语,姗姗来迟的武皇后驻足殿外听了半晌,没有让人通报,悄悄返回蓬莱殿。
九郎这么高兴,让他多享受一会儿天伦之乐吧。
裴英娘进了一趟宫,午后几十辆牛车浩浩荡荡驰出宫门,从建福门一直延伸到皇城的方向,一眼望不到尽头。
正好是快放衙的时候,皇城的官吏们忍不住放下手头差事,挤到坊门前看热闹。
刚出了狩猎的事,圣人立刻大肆封赏裴英娘,这其中的意味,他们自然心领神会。
永安真师将于明年开春还俗,然后嫁给相王的消息,市井里坊的黎庶不得而知,但这桩喜事很快传遍天子脚下的高门显贵之家。
此前只是谣言,真正信的人不多。这一次是圣人的贴身内侍亲口说出的话,众人再没有什么疑问了。
几十车嫁妆摆在那儿,金光闪耀的,由不得他们不信呐!
袁凌志听户奴哆哆嗦嗦说完圣人已经下旨赐婚的事,急得面红耳赤,“真师怎么可能嫁给相王?相王是她的兄长啊!”
袁宰相凉凉地扫儿子一眼,冷哼一声,“圣人做主,还能有假?蠢儿,相王不是你能招惹的,趁早绝了念头,早日成家,让你母亲少操点心!”
袁凌志呆了半天,喃喃道:“公主可以养面首,真师为什么放着公主不做,去当什么相王妃?相王那么刻板,有什么情趣可言?”
袁宰相狠翻了几个白眼,示意左右拉走袁凌志,再跟儿子多说几句话,他得少活好几个月!
英王李显后知后觉,既有匪夷所思之感,又觉得理所当然。
李旦性情冷淡,却乐意整天和十七娘待在一起,他早就觉得古怪了。
之前没人捅破窗户纸,李治偶有暗示,但没有真的公布什么正式敕令。他隐隐约约知道大概,没有深究,遇到裴英娘的事,会下意识去看李旦的反应,但是没想过宫里谣传的赐婚竟然是真的。
此前碍于裴英娘年纪小,他不好调笑李旦,现在赐婚的敕书都拟定好了,哼哼,他一定要好好过过嘴瘾!把李旦挤兑得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出阁没两天,英王妃赵观音就听说赐婚的事了。当时李贤、太子妃裴氏、六王妃房氏也都在场,因为太过震惊,大家都将信将疑,不敢多问。
唯独李显傻乎乎的没当回事,以为李治和李旦在开玩笑。
其实赵观音很久以前便看出李旦对裴英娘不一般,但是李旦真的排除万难取得二圣的许可,还是叫她惊愕不已。
她以为李旦和裴英娘碍于身份,只能一直这么暧昧下去,彼此婚娶,然后藕断丝连。
皇室公主嫁得不如意,和喜欢的情郎暗中保持来往,驸马不仅装聋作哑,有些还替公主搜罗情人……
这样的事早已屡见不鲜,一个是亲王,一个是收养的公主,真抛开体面搅和到一起,别人还真不敢管。
相王没有那样做,费尽周折谋划,正正当当娶裴英娘为妻,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了。
赵观音不由想起当年嫁给李显时的情景,婚车驶过暮色下的朱雀大街,沿路火把熊熊燃烧,她得意洋洋,满脑子绝不输于人后的抱负、期许。
英王妃多么体面尊贵,她根本不在乎郎君李显是什么样的人,只看重亲王妃的头衔。
那时有多天真,现在就有多悲凉。
她只是阿娘不甘心之下,安插进皇室的一颗钉子,阿娘自负于皇室公主的身份,舍不得天家尊荣,宁愿拿她的幸福做赌注。
她记得那时候也是有人向阿耶提过亲的,那人官职不高,但是出身清贵,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她那会儿被富贵荣华迷花了眼,没法回头了。
李显对她很好,但是他同样对孺人韦沉香和郭氏好,还有府里豢养的歌姬、舞伎,平康坊的花娘,宫里的宫婢……他怜爱的女子,不知凡几。
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奈何情势不由人,最终还是不得不含泪任沙子折磨她的心神。
李显曾经用真心待她,那时候她不知道珍惜。如今她想用真心挽回丈夫,丈夫却疑神疑鬼,怀疑她想使坏。
她是阿耶和阿娘捧在手掌心里娇宠长大的,傲慢骄纵,这两年开始学着收敛,脾气被一点点磨平,从前棱角分明的宝石,成了一块光秃秃的石头。
身旁的使女心疼她,偷偷抹泪,抱怨裴英娘害了她。
她冷笑连连,明白自小陪自己长大的使女也有异心了。
裴英娘不曾害过她。
阿耶说得对,她和阿娘落到今日的地步,全部是咎由自取。
当初她不该贪恋权贵,不该妄想成为下一个武皇后,不该挑拨太平公主和裴英娘,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怂恿二圣为李旦赐婚,妄想把韦沉香送到李旦身边,为自己添一份助力……
圣人选中她为英王妃,对她抱以期望,她却任意妄为,所作所为没有哪一件让圣人顺心。
不仅害得圣人在武皇后面前失了面子,还连累阿耶受朝中同僚嘲笑。
太平公主和裴英娘曾经想过和她和平共处,她成亲的时候,姐妹俩欢欢喜喜叫她“阿嫂”,帮她扶稳歪了的花钗,扶她跨过高高的门槛。
她那时是怎么回应的?
她横眉冷对,想离间太平公主和裴英娘,然后一步步孤立太平公主——这种事她不是第一次做,长安的贵女们畏惧武皇后,不敢接近太平公主,她借机笼络了许多世家贵女,和太平公主打擂台。
小娘子们的争风吃醋,被她当成头等正经事,别人都长大了,只有她还活在十一二岁,以为阿娘是天地间最可靠的人,有阿娘,她可以什么都不怕。
阿娘和阿耶都走了,她去城外送别,和阿耶抱头痛哭。
阿娘不许她哭,上车之前,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嘱咐她不能放过裴英娘。
她会不会受到连累,会不会被李显厌弃……这些阿娘通通没想过。
隔壁院墙传来几声娇笑,柔婉娇嗔中夹杂着李显憨厚的笑声。
他和韦沉香在池子里荡舟采莲,莲花早就开败了,是摘莲蓬的好时节。
赵观音拂去不知不觉爬满脸颊的泪珠,对传话的使女道:“把我的妆盒抬来,我挑几枝发钗,你亲自送去永安观贺喜。”
这个使女,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使女不敢问她为什么倚着栏杆垂泪,躬身应喏。
文武百官们确认赐婚的旨意是真,纷纷往永安观送贺礼,这不出奇。
但是连慈恩寺的大和尚都给裴英娘送贺礼,实在是……
她把礼单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啼笑皆非。
好好的出家人,婚嫁之事就别凑热闹了!
这天各家送礼的人刚走,武承嗣上门求见。
他想征询裴英娘的意思,武皇后暗示婚礼时新娘要从武家嫁出去,但是李旦显然不喜欢武家大宅。
他不敢得罪姑母,也不想得罪李旦,两难之下,只能来问正主。
裴英娘出嫁之后,永安观会彻底改建成道观和书坊,供文人墨客在此观阅图书,交流心得体会。从这里出嫁不大合适,怎么说也是出家修道,表面工作还是要尽量做足的。
难道真要从武家出嫁?
不止武承嗣发愁,她也犯难。
隆庆坊里,同样有人正愁眉不展。
圣人打开私库,让永安真师随意挑选珍宝的事传到相王府,冯德替李旦高兴,又有些为难,这到底是圣人嫁女呢,还是圣人娶媳?
圣人给未来的相王妃准备那么多嫁妆,郎主得拿出多少彩礼,才不会被人耻笑啊?
他抓心挠肝,等了好几天,没等到圣人传召李旦。长叹一口气,觉得圣人好像有点偏心:圣人坐拥天下,财宝享之不尽,怎么只让娘子随便拿,不召郎主去呢?
自己的嫡亲儿子成亲在即,让郎主也去私库搬几大车财宝,才是正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