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拂,珠帘高卷,半敞的槅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铮然的铜铃声。
殿内灯火辉煌,奉御为李治施针毕,转过屏风,低头让小童擦去他额前颊边的汗珠,洗净手,整理好衣裳,这才蹑手蹑脚行到侧殿,恭敬道:“陛下已无大碍了。”
正凭栏眺望太液池夜景的盛装妇人扭过脸,眉眼细长,风韵犹存,保养得宜的白皙脸庞上神色平和,淡淡问:“陛下近来常服铒药?”
李令月的出降仪式繁琐冗长,武皇后早猜到李治会撑不住,提前让几名奉御背着药箱跟在身侧。
果然不出她所料,礼官刚宣读完赐婚书,李治就神思恍惚,头晕目眩,服用几丸内侍送上的铒药后,才勉强撑到翟车驶离大帐。
回到寝殿时,李治已经口不能言——他的风疾发作了。
奉御刚刚擦了汗,这会儿被武皇后一问,立刻又汗出如浆,“回禀殿下,这个月服食过三次。”
武皇后点点头,轻挥袍袖,“你去吧。”
奉御悄悄松口气,躬身告退。
宫人撤下屏风,移走灯盏。羊仙姿小声道,“殿下,夜深露重,该安置了。”
武皇后回到内室,昏黄暗淡的光线中,李治合目安睡,呼吸平稳。
她坐在床榻边看了一会儿,重又回到侧间,坐在镜台前。羊仙姿为她卸下满头簪环珠翠,洗去脸上的妆容,更衣换上寝袍。
再回到内室,李治仿佛睡得不大安稳,锦被掀开半边,眉心紧皱。
武皇后躺下身,鲛绡床帐如水纹一般徐徐滑落,遮住摇曳的烛光,淡影投入帐内,像殿外的月光,清冷柔和。
她记得李令月出生的那天,恰好天光放晴,宫人凑趣,说公主出生时,南边有璀璨霞光映照,是为吉兆,她听了自然不信,但心底却忍不住欢喜。
宗室皇亲故意闪烁其词,提起李令月的同胞长姐,也没影响她的好心情。
人人都以为夭折的长女是被她亲手掐死,三人成虎,谣言传到后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狠心杀死自己的亲女儿,只为了嫁祸给当时意欲置她于死地的王皇后。
李令月的出生,再次唤醒宫人们的回忆。后来她的儿子们亦听到传言,太子李弘暗地里以她为耻,认为她心如蛇蝎,不折手段,和汉时吕后无异。
武皇后比吕后幸运,她有李治的信任和扶持。
这些年,她从没有开口解释过什么,她知道什么是越描越黑,一旦她开口为当年的疑案辩白,将会有更多人叱骂她心虚,并以此笃定她就是真凶。
她不在乎那些骂名。
筹谋多年,她一步步爬上权力巅峰,成为和圣人并肩的天后,整个天下都是她的,任那些人去骂吧,他们除了过过嘴瘾以外,还不是得匍匐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武皇后疼爱李令月,并不是如宫人们私底下猜测的那样,因为她觉得愧对长女,才将慈母柔肠投诸到李令月身上。
她怜惜自己的每一个儿女,但是他们会长大,会有自己的私欲,他们不能一辈子服服帖帖听从她的管教。
而她掌控权力已久,不甘心回归一个纯粹的母亲身份。她容不得任何忤逆,即使和她血脉的亲儿女,也不能。
李令月和她的兄长们不一样,她乖巧,单纯,不会因为朝堂上的风云动荡和她起冲突。
武皇后看着这个幼小的女儿一点点长大,嬉笑欢闹,天真烂漫,长成一个花骨朵一般美丽雍容的少女,穿戴起花钗翟衣,嫁给她的爱郎。
她觉得自己也能做一个温和慈爱的母亲。
帐外的烛火摇晃了两下,渐渐黯淡下来,武皇后听着李治绵长的呼吸声,过往岁月一点点浮现在脑海中。
李治年纪比她小,少年时的他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刚即位时的他谦恭仁厚,胸有丘壑,那时他是年轻气盛的帝王,她是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渔翁得利的宠妃。
一晃眼许多年过去,李治老了,头发斑白,身体衰弱,看起来像是比她更年长。
武皇后感激李治给予他的一切,但是心里同时做好了一旦他驾崩以后,该怎么揽权的准备……有时候她也为自己的冷情冷性而心惊,又觉得理当如此,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心肠必然比寻常人要冷硬。
窗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细语,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中突兀响起,羊仙姿手托灯盏,走进内室,轻声唤她:“殿下。”
半睡半醒的武皇后霍然睁开眼睛,侧首看一下李治。
他疲累至极,虽然眉头仍然皱着,但此刻睡得很熟,没有被说话声惊醒。
武皇后掀开鲛绡软帐,发髻松散,走到外间来,“什么事?”
“相王深夜求见……”羊仙姿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轻声说,“宫人们不敢拦他。”
武皇后蹙眉,随意披一件锦袍,走到外间廊檐前。
白玉阶下人影幢幢,十几个金吾卫手执横刀,神色紧张,但没有和人打斗,一路且走且退,似乎忌讳着什么。
待到他们围着的人走到烛影下,武皇后一眼认出,那个面色冷厉、气势如渊水深沉的男人,是她的小儿子李旦。
他仍旧穿着婚宴上的那身锦袍,手里握着一把长刀,缓缓登上石阶,刀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鲜血顺着刀刃蜿蜒,触目惊心。
他是二圣的嫡子,又孤身一人进宫,肯定不是来行刺作乱的。金吾卫们畏惧他的身份,更畏惧他此刻遇佛杀佛的凶狠冷漠,不敢伤他,也不敢卸下他手中的利器,面面相觑,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把他牢牢围在中间,防着他暴起伤人。
羊仙姿担忧道:“殿下,可要唤醒圣人?”
武皇后摇摇手,命使女推开宫门。
眼看李旦逼近主殿,金吾卫们不敢再让他上前,呼喝道:“相王莫非要惊起二圣不成?”
他们不敢说谋反二字,一旦这个罪名扣到李旦头上,死的绝不是李旦,而是在场的其他人。
李旦停住脚步,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直直看向殿中的武皇后。
羊仙姿提着八角宫灯迈出朱漆门槛,金吾卫们看到武皇后示意他们退下,立刻收刀,纷纷退去。
武皇后细细打量李旦几眼,神情温柔,“怎么深夜进宫?”
哐当一声,李旦随手把沾满血迹的长刀掷在海兽葡萄纹地砖上,平静道:“我杀了武三思。”
廊下静了几息,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武皇后面色不改,淡笑道:“为什么杀他?”
李旦眼底黑沉,“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武皇后沉吟片刻,点点头,看也不看鲜血淋漓的长刀一眼,“杀了就杀了,不必来回我。”
李旦静静看着她。
武皇后忽然明白过来,敛起笑容。她微笑的时候和普天下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没什么不同,一旦收起笑容,便变成了那个言笑间诛灭几朝老臣、能够在朝堂上震慑群臣的天后。
她冷笑着道:“你怀疑我?”
“母亲。”李旦忽然大踏步上前几步,缓缓道,“你想要从我身边拿走什么,尽管拿,我不在乎,唯独不能碰她。”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只有她了。”
平淡的语气,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却字字发自肺腑,暗藏冷冽决绝。
如果裴英娘不在了,他的人生,大概只剩下一片荒凉,他将冷眼旁观亲人们自相残杀,随波逐流,麻木不仁。
夜风送来秋日的清寒,李旦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让武皇后的眉头皱得愈紧。
她知道李旦说的是谁,也猜到武三思做了什么蠢事,那个满脑子只有酒色的从侄,果然还是按耐不住了。
有些男人就是如此幼稚,无法从其他方面战胜对手,就企图以这种最下流的方式征服对方,以期报复。
沉默半晌后,她说:“武三思没有经过我的准许,我不知情。”
李旦对她没有任何威胁,而裴英娘对她来说用处很大,她不必和最小的儿子闹僵。
“现在不知情,不代表以后。”李旦微微一笑,双眸在夜色下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但愿母亲把我今天说的话一直放在心上。”
他郑重行了揖礼,转身离开。
长靴踏过白玉石阶,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血腥气萦绕在阶前,徘徊缭绕,久久不散。
武皇后怀疑武三思的血是不是流光了,李旦绝不会一刀送他上路,那太仁慈了。
羊仙姿神色忐忑,紧张地看着李旦远去的背影。
武皇后摇摇头,“无妨,派人打扫干净,安置吧。”
入帐前,她吩咐羊仙姿,“明天派几个医者去武家,武承嗣如果还能喘气,即刻让他进宫见我,爬也得爬进建福门!”
羊仙姿疑惑道:“不曾听说武尚书患病……”
武皇后笑而不语。
宫门外,杨知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松口气,迎上前,“郎主。”
李旦道:“去武家。”
他走向被扈从们紧紧簇拥在中间的牛车,掀开帘子。
凉风吹拂进车厢,躲在斗篷底下的裴英娘僵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时候,先睡一觉好了。
反正她睡着了,李旦别想吵醒她!
斗篷明显翻动过,几缕墨黑发丝漏出来,铺洒在衾被上,车厢里的软枕、隐囊也有被人挪动过的痕迹。
李旦笑了笑,跃上牛车,揽起“昏睡”中的裴英娘,轻轻拥住。
如果他还是兄长的话,经过今晚的惊吓,被他这么搂着安慰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他刚刚都说了那样的话了,竟然还敢抱她?!
裴英娘心里胡思乱想着,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任李旦抱着,感受到他身上有刺鼻的血腥味,更不想睁眼了。
他真把武三思杀了。
算了,杀了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牛车停在一处里坊前,守卫的武侯在外面低喝:“何人犯禁?”
车窗外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武侯拔刀的声音陡然停下来,接着听到坊门大开,亲卫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旦放下裴英娘,为她掖紧斗篷,“别怕,我马上送你回去。”
等他走了,裴英娘偷偷摸摸眯缝着眼睛朝外打量,确定李旦没偷偷躲在一边看她,才睁开眼睛,趴在车窗上往外探看。
夜色深沉,二十几名佩刀护卫静静守卫在牛车外边,李旦的身影快速穿过坊门,看不见了。
裴英娘坐回车厢,拢紧斗篷,认真地思索,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武三思已经死透了,她没心思去想今晚的事,脑海里翻来覆去,一直重复着李旦刚刚说的那几句话……
她总算明白李旦一直以来的压抑隐忍从何而来。
她下意识忽略此刻的尴尬处境,暗暗回想李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态度的。
她两世亲缘单薄,没有和真正的兄长相处过,说起来,会不会是因为她有时候太依赖他了,他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又或者,他的喜欢只是一时激愤下的怜惜罢了,并没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她没法说服自己李旦那几句话只是随口说说的,明白他的心意后,回想从前,他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静夜里忽然想起拍门的声音,搂着姬妾酣睡的武承嗣惊坐而起,顷刻间汗流浃背。
来者不善。
他推开软绵绵伸出藕臂,想缠着他继续温存的姬妾,披衣起身。
管家连滚带爬,仓惶奔进内院,“郎君,相王、相王带人杀进来了!”
武承嗣脸色骤变,沉着脸走出正厅。
人高马大的护卫们踹开府门,一声不吭,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见人就抓。
重重宅院内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惊醒的仆从、使女哆哆嗦嗦着抱头鼠窜,妇人的尖叫声和武家族人的喝骂声掺杂在一起,沸反盈天。
喧闹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台阶前的阴影中,负手而立,凝望着幽幽的灯火,静默不语。英俊的面庞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
武承嗣额前青筋暴跳,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冷声质问:“此乃武家宅院,我是朝廷命官,堂堂尚书,相王明火执仗,来势汹汹,闯我府门,惊我族人,不怕天后怪罪?”
李旦瞥他一眼,淡淡道:“拖进来。”
几名缁衣亲卫拖着一具尸首走进院子,随手把尸首往泥地上一抛。
“啊!”
跪在台阶下的武氏族人抖如筛糠,发出一声声惊叫:那是武三思!
虽然尸首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他身上的衣裳他们不会认错,尸首就是武三思!
相王把武三思杀了!
武家人浑身发颤,瘫软在地。有几个还想和李旦据理力争的,此刻也面色青白,毛骨悚然。
武承嗣心底发寒,脑袋一阵阵发晕,趔趄了好几下,差点站不稳,但他是武家爵位的继承人,必须撑住,否则何以服众?
他定定神,冷笑道:“相王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残杀无辜?”
李旦缓步走下台阶,袍袖轻扬。
武承嗣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李旦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武三思竟然是他亲手的?!
他惊愕期间,李旦已经走到他面前,平时看去他面如冠玉,这会儿近在咫尺,武承嗣只觉他有如修罗。
李旦轻声说:“他没有那样的胆子。”
武承嗣冷汗涔涔,咬牙道:“我不明白相王在说什么。”
“你明白。”李旦环视一圈,目光扫过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紧张的呼吸声,“是你撺掇他的?”
武承嗣明白,今天如果不把话说开,李旦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他吞下屈辱,冷声道,“他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每天早出晚归,流连平康坊,饮酒作乐,醉生梦死。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去理会他?”
声音渐渐低下来,“我确实不服气……但是我知道分寸,今时今日,我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你确实不知情。”
武承嗣心口一松。
李旦微微一笑,接着道:“但是你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你不是武三思的帮凶,你选择隔岸观火,把他推出去试探二圣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看重她。”
武承嗣心惊肉跳,手心里全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