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绿珠打点好使女,款步上楼,看到裴英娘出现在郑六娘的闺房中,有些惊讶。
裴英娘朝她微微颔首。
窦绿珠扯起嘴角笑了笑,一旁的郑六娘早等不及了,飞扑过去攥住她的手,“王郎他怎么说?”
“我要挟他,他才肯来的。”窦绿珠小声说,“你大母那边……”
郑六娘有气无力道:“你们能进来,必然是我大母默许的。”
下人禀报窦绿珠带着两个英姿不凡的仆从进公主府,千金大长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忍心看郑六娘一直以泪洗面,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应该无忧无虑、尽情欢笑才对。
裴英娘和窦绿珠退出房间,王洵低着头走进去,从裴英娘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怔了怔,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
房门没关,窦绿珠打开闺房四面的窗子,亲自守在门外,既能让两人自自在在倾衷肠,又能随时看到房里的状况。
裴英娘扶着栏杆下楼,王洵看到她尴尬得面红耳赤,她还是走远些比较好。
廊前负手而立的男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俊秀面孔上扬起淡淡的笑容,“真师。”
他微微一拱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风流内蕴,天然比别人多出几分潇洒肆意。
“崔郎君。”
裴英娘忍不住盯着崔奇南多看两眼,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穿上短打衣裳,装扮成窦家僮仆,实在是滑稽得很。
王洵和崔奇南之前并无交情,这两年来往变得频繁,王氏族人借以和崔氏搭上关系,两家似乎有联姻的打算,只是崔家目前没有挑出合适的人选。
她刚才在楼上看到崔奇南的时候,只意外了短短几息,很快想明白,王洵是崔家内定的女婿,崔奇南跟过来可能是想确定王洵和郑六娘不会暗中私定终身。
半夏用袖子扫了扫美人靠,搀着裴英娘坐下。
绣楼前空无一人,树影婆娑,丁香树叶子在微风中摇摆,发出轻柔的沙沙响。
崔奇南的声音打破沉寂,“真师是不是觉得我跟随洵郎过来,是怕他心软,特地跟过来看着他的?”
廊下遍植紫茉莉,日头当头晒下来,花朵蜷成小小一团。半夏摘了几朵躲在浓阴中开放的红花,给裴英娘闻香味,紫茉莉的香非常浓郁,沐浴的时候掺一些在香汤里,香味能持续好几个时辰,蓬莱宫的宫人平时喜欢摘它泡汤,私下里管它叫泡澡花。
她捧着花朵,漫不经心道:“那崔郎君是过来做什么的?”
王洵和郑六娘能不能抛下家族矛盾,结成一对和美夫妻,是他们自己的事,外人再着急,终究不能替他们俩过日子。
崔奇南淡笑道:“我倒是希望洵郎能够抛开顾虑,我看得出来,他分明是喜欢郑六娘子的。”他叹口气,面上满是惋惜,“可惜洵郎想得太多了。”
“也不一定是他想得多。”裴英娘看着草木葱茏庭院,缓缓道,“崔郎君应该知道我的来历,我阿耶和阿娘自小一起长大,成婚后何等恩爱,最后却翻脸成仇,相见两相厌,几乎成为长安的笑柄……王侍郎或许是不想重蹈覆辙。”
裴拾遗和褚氏相互咒骂的场面已经成了坊中一景,一个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朝廷官员的稳重气派,一个举手投足间根本没有修真道士的淡然,如果不是还顾忌着高门望族的身份,他们很可能和市井闲汉一样厮打争执。
裴英娘似笑非笑道:“他们是怎么从夫妻变成陌路的,崔郎君应该比我更清楚。王侍郎是张娘子的外甥,亲眼目睹裴家的旧事,遇到相似的情境,当然会犹豫不决。”
她觉得,一段感情,最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能扯上外人,尤其是家人,否则最初的热血深情之后,面对现实的种种磕磕绊绊,热情总有一天会被消磨干净。
王洵踌躇,说明他没有勇气承担来自家族的压力。
崔奇南脸色变了变,收回凝望园景的目光,“你……知道了?”
这一句问话莫名其妙,半夏耳朵竖起,盯着崔奇南看。
裴英娘没有回答,绣楼转角处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王洵踉跄着走下楼,“崔兄,我们走吧。”
崔奇南皱眉,“你真的决定了?不反悔?”
王洵平静地点点头。
“王洵!”
楼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郑六娘鬓发散乱,追下楼来,咬牙道:“……你是个懦夫。”
王洵僵了一下,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郑六娘双眼含泪,哽咽着一字字道:“你今天踏出这道门槛,下个月郑家就会把我嫁给武攸暨!我花钗礼衣踏进武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以后我的丈夫是你们王家的仇人,我的儿女也是,你我从此陌路,至死不复相见!”
她凄怆决绝,每一个字像是在嘶吼,犹如杜鹃泣血。
王洵的脚步停了一停,就在郑六娘以为他会回头的时候,他加快脚步,身影转过蓊郁的树丛,彻底消失在她面前。
崔奇南摇摇头,跟着他走了。
郑六娘刚才在楼上和王洵一番恳谈已经用尽了力气,此刻失望之下,心力交瘁,跌坐在地。
“六娘……”裴英娘扶起郑六娘,“不要一时意气冲动,世上好儿郎多的是,你真的想嫁给武攸暨吗?”
“不错,京兆府多少年轻儿郎,哪一个就比王洵差了?”窦绿珠缓缓走下楼,“一家女,百家求,你到时候说不定得挑花眼。大长公主把你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不会逼你嫁给武攸暨的。”
郑六娘惨然一笑,“大母再疼我,终究得为郑家考虑。我阿耶说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允许我任性。”
王洵不愿娶她,她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嫁给武攸暨。
窦绿珠一时默然。
她们都是世家贵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没受过什么磨难。家族庇护她们长大,给她们尊贵的家世,享之不尽的财富,忠顺勤劳的奴仆,等到她们长大,也到了该回报家族养育之恩的时候。
男人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为家族繁荣呕心沥血。她们作为内宅小娘子,无法出仕,婚姻是她们最大的筹码。
除非她们能够像房瑶光那样,彻底脱离家族,为武皇后效力,否则只能乖乖听从父母之命,用婚姻为家族铺路。
裴英娘眉尖紧蹙,嫁给武攸暨现在看来是个好选择,但是……她不由得想起历史上那个因为武皇后的私心而无辜枉死的妇人。不过只要李令月和薛绍过得安稳顺遂,武皇后应该不会再突发奇想赐死武攸暨的原配妻子,那么郑六娘就还是安全的。
郑六娘靠着栏杆坐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缓,抹去眼角泪花,强笑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忧。我刚才说的并非气话,武攸暨性情温和,是个体贴谦逊的好郎君,我嫁给他,没什么委屈的。”
她眼眸微垂,黯然道:“我什么都试过了……他还是不愿意放下顾虑……”
裴英娘和窦绿珠对视一眼,窦绿珠轻声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强求不来。”
郑六娘抬起头,望着王洵离去的方向,目光一点点变得坚毅起来,“现在我没什么遗憾了,至少日后嫁了人,我不会因为错过他而后悔。”
成与不成,总得要个结果。
成了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成,她便彻底忘了他,老老实实嫁人,按着大母期许的那样,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她眼角还湿润着,嘴角已经浮现出粲然的笑容,一手抓住裴英娘,一手扣着窦绿珠,笑嘻嘻道:“我饿了!”
郑六娘肯吃饭,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使女们鱼贯而入,端来香汤澡豆,为郑六娘梳洗一番,等她重新挽上发髻,换了身干爽衣裳走出屏风,几案上已经摆满各色茶食点心。
裴英娘和窦绿珠陪郑六娘用饭,等她吃过饭睡下,一起告辞出来。
千金大长公主亲自送她们出门,路上听窦绿珠说了王洵的事,叹息一声,“若是王家小郎点头,我倒是可以拼着这张老脸给他们求一道赐婚旨意,可惜呀,小郎偏偏是废王后的侄儿!”
王家和郑家没有横亘着什么血海深仇,但是郑家是铁板钉钉的武皇后派系,郑家不想惹武皇后震怒,王家不愿和害死族中数十人的帮凶结亲,郑六娘和王洵,不论深情与否,只能掩埋心事,各自婚嫁。
郑六娘不甘心认命,豁出颜面闹了这么一场,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忽然听到窦绿珠在身后叫她,“不知真师可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抬起头,窦绿珠站在窦家的卷棚车前,含笑看着她,“六娘心愿已了,虽然不尽如人意,到底也是解了一桩心事。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这些年她痴心不改,执失云渐却始终不为所动。她知道自己的言行有胡搅蛮缠之嫌,但就是忘不了他,现在想想,还不如学六娘一样,干干脆脆,简单明了。
裴英娘茫然片刻,陡然醒悟过来,窦绿珠说的,可能是执失云渐。
她摇摇头说:“那是窦娘子和执失将军的事,和我不相干,恕我不能奉陪。”
窦绿珠哑然,看着裴英娘在使女的搀扶下坐进卷棚车,牛车轱辘轱辘驰远,铜铃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铃音。
牛车穿过宽阔的长街,经过四坊之地,停在永安观门前,半夏笑着道:“又堆满了!”
她回身掀帘,扶裴英娘下牛车。
观中的仆从正在清理道观门外的甬道,老百姓们每天慕名前来瞻仰永安观,一开始有人带着新鲜的鸡蛋、野果、莲花摆放在甬道上,后来愈演愈烈,菜蔬果子只是寻常,竟然还有人把家里的牛羊牵来,系在路边的榆树上!
这些东西裴英娘自然不能收,收了明天府门前一定会堆出几座山来,“拿去分发给坊中的乞儿小童。”
兔子不吃窝边草,为的是保护自己的老窝,山匪都晓得和土匪窝附近的村庄、市镇交好,以期得到庇护,裴英娘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示好坊民的机会。
她交待完事情,扭头登上石阶,仆从刚洒过水,海兽莲花纹石砖上湿漉漉的。
一人静静站在石阶上,等她进门的时候,轻声道:“真师。”
裴英娘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进门,“你担心六娘?”
王洵从公主府出来后,就来醴泉坊等她回来,必然是想问郑六娘的状况。
观中的仆妇迎上前,王洵让开道路,让仆妇们服侍裴英娘净面洗手,低声道:“她怎么样?”
裴英娘低头用绞干的帕子擦手,“六娘很好,这会儿吃饱喝足,睡了一觉,估计正和大长公主一起看嫁妆。”
王洵笑了笑,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王洵……”裴英娘直呼他的名字,“你确定六娘嫁给武攸暨比嫁给你更好吗?如果她嫁给武攸暨,过得不如意呢?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敢娶她?”
王洵道:“我见过武攸暨。”
裴英娘愕然。
“十七娘。”王洵敛起笑容,“你恨裴拾遗和褚氏吗?”
裴英娘径直走上回廊,“你觉得你和六娘有朝一日会变成他们?”
以前她怨恨过裴拾遗和褚氏,但是到后来,她要关心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无暇想起他们。现在她连他们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了,那点恨意早就烟消云散,他们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信心,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变得和裴拾遗一样面目可憎。”王洵自嘲似的一笑,喃喃道,“武攸暨比我强,他会对六娘好的。”
他拱拱手,转身离开。
裴英娘倚着栏杆,目送他走远。
第二天武攸暨派人给裴英娘送来告假的单子,说他今天有要事缠身,不能随她一起去书坊查看印书的进度。
“什么要事?”裴英娘问送信的人。
小童垂首,笑嘻嘻道:“郎君急着去西市寻一只大雁。”
大雁?
裴英娘会意,打发走小童。
大雁是纳采、问名的必备之物,武攸暨准备大雁,应该是为了正式去郑家提亲。
巳时前后,秘书省的郎官带着书手们登门,裴英娘命人请来在邸店居住的卢雪照等人,由他们出面和书手们探讨经籍文章。
秘书省归礼部管辖,掌管天下经籍图书,太宗时任命魏征为秘书监,同时担任副相,以示对图书典籍之事的看重。现如今宫廷藏书一共有十万卷左右,听起来仿佛是个天文数字,其实许多经文动辄要抄满几十上百卷,整个国家的藏书室只有十万卷图书,并不算多。
彼时民间藏书和地方藏书还没有发展起来,哪位鸿儒家藏书上千卷,基本就可以天下闻名,引得当地文人士子蜂拥而至。
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建议,等线装书推广开来,首先要鼓励地方藏书和民间藏书。然后效仿秘书省,在民间开办学院——秘书省内设立小学,专门教授宗室子孙和功臣子弟,太极宫暑热潮湿,不适合居住,开办幼儿园倒是挺适合的,秦岩、执失云渐这些功臣子弟,小时候都曾在秘书省上学读书。
李治和武皇后赞同李旦的意见,但是两人在由谁主掌开班学院的事情上起了争执。这种能流芳百世的功德,谁都想要分一杯羹,李治属意亲近宗室的功臣之后,武皇后属意有她一手提拔的北门寒士。
李旦作为提出建议的人,一声不吭,悄然避开帝后的冲突,任两帮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到了巳时末,半夏进来通禀:“相王到了。”
李旦也是印书的负责人之一,书手们汇聚永安观,正是为了等他过来商讨正事,书坊建在地广人稀的南边里坊,从永安观这边去更近便。
李旦直接去见卢雪照和秘书省的书手们,裴英娘没过去打扰他们,吩咐半夏和忍冬把准备好的点心、茶食送过去,等那边谈论得差不多了,让人把蔡四郎叫来。
蔡四郎刚才就待在书手们身边,他把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复述给裴英娘听。
刊印书目是一项大工程,有些古籍需要重新编撰,裴英娘提出要在文章中加入标点符号,书手们叫苦不迭——因为这意味着所有文集都要重头校正整理。
还有一些人坚决反对标点符号,认为这些古古怪怪的符号破坏了经籍文章的本意,扭曲古时贤者的理论,容易误导人。
李旦和书手们为此争论了一上午,最后双方谁也没说服谁。
裴英娘暗暗吐舌,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话,进步的、激进的、新鲜的新事物出现时,一定会受到来自旧世界各方势力的打击。
不知道李旦能不能扛得住压力……
沉思间,一双粉底绣骑士狩猎纹皂靴踏过回廊,慢慢踱到她跟前。
裴英娘仰起头,含笑看着男人,“阿兄!”
她站起身,挽着袖子,亲自给李旦斟茶,嘘寒问暖:“辛不辛苦?累不累?那些书手是不是特别难应付?”
李旦挑眉,一撩袍角,泰然安坐,由着她递东拿西,做小伏低地服侍,“心虚了?”
裴英娘把盛茶食的高足盘挪到他面前的几案上,一脸无辜,“这不是心虚,是心疼!”
她当然心虚了,她躲起来不见秘书省的人,就是为了避免口角纷争,但是总得有人去说服他们,思量再三后,她决定把李旦和卢雪照推出去当冤大头……
李旦摇头失笑,呷一口微苦的莲心茶,“秘书省那边有点棘手,你暂时不要见他们。”
这话的意思,就是全权接管,等疏通好秘书省,再让她去摘果子领功劳?
哎呀,李旦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贴心大方。
裴英娘客气道:“哪能什么苦差事都让你去办?等武攸暨闲下来,让他去和秘书省打交道,他是从秘书省出来的。”
武攸暨脾气和顺,和秘书省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连几个私底下对武皇后颇有怨言的人都放下成见,每天和他称兄道弟,亲热得很。
裴英娘觉得武攸暨更适合去鸿胪寺。
“他一个人不够。”李旦想了想,蘸取茶水,手指在几案上划出几个名字。
裴英娘探头过去看,他写的名字,刚好都是保持中立,既不亲近太子和李贤,也未曾公开支持武皇后的朝臣。
他还真是谨慎。
裴英娘把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好,我后天就去找阿父讨人。”
“后天?”李旦扬眉,“后天你有空?”
裴英娘啊一声,“后天就是阿姊出阁的正日子了!”
“别让令月晓得你连她的大喜之日是哪天都忘了。”李旦接过半夏重新沏的茶,浅啜几口,“今晚早些安置,明天卯时我过来接你。”
出嫁在即,李令月寝食难安,裴英娘早就和她约定好,最后两天会进宫陪她。
两人又谈了些其他琐事,忍冬过来请两人挪去正厅用饭。
吃过饭,李旦和书手们出发去书坊,裴英娘作为书坊的主人,没法躲懒,戴上帷帽,骑马同行。
先去看纸坊,卢雪照等人看到满地晾晒的新纸,两眼放光,围着又摸又嗅,当场挥毫泼墨,赋诗几首。
裴英娘立刻命人把他们写的诗篆刻在纸坊的粉墙上,工匠们看到平时高高在上的诗人竟然如此看重他们的活计,激动不已。
看过纸坊,再去书坊。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砖墙小院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最里面是一块平整的大场院,场院上空无一人,穿过场院,来到一间宽敞的小院子,雕刻匠人们或坐或蹲,正专心致志地刻写雕版。
李旦随意拣起几块工匠雕刻好的雕版看,发现有的只雕刻文字,有的只有简单的线条。
裴英娘看他疑惑,解释道:“分工合作,效率更高。十个人,每个人负责雕刻一样他们擅长的东西,比他们每个人雕一块完整的雕版快多了。”
李旦很快明白她说的效率是什么意思,“不错,这样确实能加快进度。”
参观完基本流程,书手们意犹未尽,议论纷纷,李旦不许他们多做停留,下令立刻返回。
裴英娘暗笑:李旦这明摆是在报复了。
一行人重又浩浩荡荡回到醴泉坊,在坊门前告别,各自散去。
卢雪照走到裴英娘面前,抱拳道:“真师栽培,温明铭感五内。”
温明是卢雪照的字。
裴英娘扯紧缰绳,勉励卢雪照几句,待他走远,轻轻吁出一口气。
“累了?”李旦和她并辔而行,刚才一直没说话。
裴英娘掀开垂纱,拢在帷帽上,点点头,面带疲累之色。
她许久不骑马,今天同行的人算是她的下属和同僚,她要在他们面前立威,就不能露出娇弱之态,因此来回路上都没有提出要休息的话,忙了大半天,早累得手脚发软了。
李旦看她连打趣的力气都没有,不再多言。
回到永安观,裴英娘几乎是被半夏和忍冬合力抱下马的,两人一边一个,搀扶着她往里走,李旦跟在后面,一直到内院。
他站在门外,看着她拆下道冠躺在窗前软榻上,隔着半开的槅窗,眼眸微微低眸,轻声道:“明天我过来接你。”
裴英娘实在累极,刚沾上衾枕就想沉入梦乡,勉强撑起眼皮,“好。”
李旦没走,手指敲打着窗沿,接着道:“后天等薛绍接走令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李旦看着她强打精神,想睡不能睡的样子,笑了笑,这个时候,她依然柔顺乖巧,没有因为困意上头而焦躁,他俯下身,“记住了,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不许到处乱跑。”
“我记住了。”裴英娘听他语气郑重,干脆坐起身,打个哈欠,眼角闪烁着困倦的泪花,重复一遍,“真的记住了!到时候我哪里也不去,等着你过来。”
李旦掀唇微笑,“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