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记得马氏崇佛,笃信因果报应,她自己不愿意回来,那么谁也勉强不了。
除非蔡老大能死而复生。
廊檐下郁郁葱葱,草木葳蕤。春风拂过,树影婆娑,花朵扑扑簌簌,落满石阶。
蔡四郎站在花丛前,清秀的脸孔掩映在烂漫春光中,眉宇之间阴郁难除。他右边脸颊上有条浅浅的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从侧面看上去,就有些狰狞了,原本斯文俊秀、稚气未脱的面孔,添了几分狠戾之气。
听阿福说,那是山匪砍的。
商队跋山涉水,从南往北,经过重重大山,遇上山匪劫道是常事。有一次商队在山中遇险,蔡四郎不愿抛下货物,孤身一人和山匪周旋。
山匪看他年纪不大,胆量却壮,起了惜才之心,把他掳回寨中当喽啰。
他假意投诚,趁山匪们不察时,闯入山匪头子藏身的山洞,用一柄生锈的铁杵,杀死五个山匪头目。然后和山下的阿福里应外合,一把火将整座山寨一烧了个干干净净。
几十个山匪,包括他们的孩子,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蔡四郎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手段狠辣,十二三岁时,便能以一人之力,挑拨数十个胡人和坊民发生冲突,是个可造之材。
裴英娘觉得他胆大心细,又是马氏的儿子,才把他收为己用。
现在她有些头疼。蔡四郎确实是个忠心不二的帮手,不仅听话,还愿意揽下所有脏活累活,阿福和阿禄不敢做的事,他做起来没有一点迟疑。
可他做事未免太不留余地了。
商路能够迅速打通,和他的心狠手辣离不开关系。现在沿路山匪私底下管他叫玉面夜叉,只要看到商队的旗帜,无不望风而逃,没人敢惹他。
马氏如果知道蔡四郎这几年为了立功犯下多少杀孽,更不可能答应回长安。
裴英娘轻声说,“也罢,兴许再过几年,阿婶自己会想通的。”
不知是在开解蔡四郎,还是在安慰自己。
蔡四郎眼眸低垂,望着阶前飘洒的杏红花朵,嘴角微微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知道,阿娘不会回来的。
裴英娘倚着凭几,轻咳一声,岔开话,“听说你刻意为难商队中的胡人?”
蔡四郎眉心一跳,瓮声瓮气反问:“谁说的?”
话刚问出口,跪在廊前煮茶的半夏立刻变了脸色,低斥道:“没规矩!”
蔡四郎握紧双拳,脸上浮起几丝激动的红晕,梗着脖子辩白道:“我确实不喜欢那几个胡人,但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
裴英娘眉峰微蹙。她相信蔡四郎说的是真话,那么阿福和阿禄的暗示,多半是谗言。商队才刚刚起步,领头的人已经开始勾心斗角。看来,她平时太过放任阿福和阿禄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小节,商队目前还在她的掌控之中,阿福、阿禄油滑是油滑,还不至于陷害蔡四郎,他性格偏激,确实容易招致别人的误解。
蔡四郎见裴英娘沉默,犹豫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追问:“公主为什么要留下那几个胡人?”
他痛恨一切胡人,如果不是那些人引诱蔡老大赌博借贷,他们家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我晓得你不喜欢胡人。”裴英娘想了想,柔声道,“我收留胡人,是有缘由的,日后你自会明白。”
蔡四郎点点头,目光坚定:“我听公主的。”
裴英娘蛾眉微微一挑,她什么都没解释,蔡四郎就这么信了?
“公主。”蔡四郎扫一眼左右,压低声音,“您真的把棉花园子全部捐给朝廷?”
裴英娘笑了笑,“账册已经交接过了,岂会有假。”
她能理解阿福、阿禄和蔡四郎的心情,棉花院子是他们一手创建起来的,现在她把他们呕心沥血的成果拱手让人,他们不理解,是人之常情。
蔡四郎袖子里的手蜷成一团,沉声道:“不,还有一本账册。”
裴英娘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蔡四郎侧脸的刀疤上,心里微微一动,“什么账册?”
“是这两年剿匪所得的财宝。”蔡四郎上前几步,小声道,“我不放心让别人记账,每一笔都是我亲自记的,粗略算来,大约有几百万钱,那是公主的东西,我不会把它交给别人。”
裴英娘啼笑皆非,蔡四郎捣毁一处山匪贼窝后,视所有山匪为囊中之物,走到哪儿就去哪儿剿匪。当地官府不敢碰的硬茬,他带上一伙精兵,三两下就一窝端了。
她只当他是嫉恶如仇,原来竟然是为了黑吃黑!
“那些财宝我得来无用,全部卖了,换成财帛粮食,施舍给沿路的百姓,铺路造桥,施粥舍米,你自己看着办吧。”裴英娘缓缓道,“也算是你的功德。写信告诉阿婶,她会很高兴的。”
蔡四郎看着她含笑的双眸,怔了怔,隔了半晌,点点头。
院门“吱呀”一声,两名护卫快步走到廊檐下,打断裴英娘和蔡四郎的对话,“公主,八王来了。”
李旦?
裴英娘不由错愕,站起身,穿上半夏准备的一双木屐,哒哒走下前廊,“阿兄怎么来了?”
她迎出厅堂,迎面看见李旦穿过夹道,缓缓向她走来。
柔和的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他肩头。他穿着一袭绀青色蕃客袍锦圆领袍衫,裹幞头,踏皂靴,缓步走在艳阳下,袍袖飞扬,身姿如松,黑眸微微低垂,嘴角轻抿,视线锐利而明亮。
一时之间,裴英娘忽然觉得李旦有些陌生。
原来的李旦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现在他依旧深藏不露,锋芒内敛,但举手投足间,已经隐隐有上位者的决断气势。
“阿兄!”她怔了一下,笑着迎上前,“你怎么晓得我在醴泉坊?”
李旦淡淡嗯一声,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庭院,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果子,“洛阳的嘉庆李,刚送到长安的。”
裴英娘接过布包,打开来,扑面一股果实成熟的甜腻芳香。
她笑了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点。
李旦回首,杨知恩连忙带着人悄悄离开。
忍冬和半夏对视一眼,退回廊檐底下。半夏轻轻推一下站在原地没动的蔡四郎,“四郎,你先下去吧,公主和八王要谈正经事。”
蔡四郎垂下眼眸,转身走出庭院。
推开院门时,他忽然挑眉冷笑,几步蹿到墙角的芭蕉丛后,伸手一抓,攥住一人的衣领,“你在偷听?”
阿福吓得脸色苍白,他连呼吸声都屏住了,这煞神怎么发现他的?
蔡四郎狠狠踢他一脚,“说!”
阿福惨叫一声,欲哭无泪,抱住脑袋,哆哆嗦嗦着道:“我没偷听!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蔡四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冰冷寒光,“路过?”
阿福看到他的笑容,双膝一软,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强撑着道:“我是来求见公主的!我有话禀报公主!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找公主告状!把你一路上的罪行一样样讲给公主听!”
蔡四郎没说话,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但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阿福浑身发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把抱住他的腿,“我只是想找公主打听以后怎么安排那些胡人而已,你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
蔡四郎瞳孔微微缩起,轻轻踢开阿福,“是你向公主告密,说我为难胡人的?”
阿福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腰,色厉内荏,“没错,是我说的!你派那些胡人去剑南,分明不怀好意!剑南一直在打仗,而且山路崎岖,有去无回,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蔡四郎冷笑一声,“再有下次,以后你们兄弟遇到危险,不必来找我求助。”他顿了一下,“我一定会袖手旁观。”
“你竟然敢威胁我?”阿福横眉冷竖,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们是世家子弟出身,不甘于一辈子为人奴役,再过几年,公主会放你们自由。”蔡四郎收起笑容,走到阿福身边,眼神冰冷,附耳道,“我不一样,除了我阿娘,我只听公主的话,如果公主因为你的谗言厌烦我了,我无路可去,只能流落街头,你说我敢不敢威胁你?”
热气吐在鬓边,却比寒冬腊月的雪水还要阴冷,阿福头皮发麻,浑身颤抖,“公主是我的恩人,你如果敢欺瞒公主,我还是会如实禀报的!”
“很好。”蔡四郎退后一步,轻嗤一声,抬脚走开,“还算有种。”
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福深吸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用袖子抹汗:这个蔡四郎,委实难缠!
初熟的嘉庆李酸甜可口,裴英娘接连吃了三四个,长安附近州县的果树才刚开花,不知李旦是从哪儿寻摸到的果子。
她一口接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的,李旦忽然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别多吃。”
温热粗糙的指节按在手背上,有些发麻。春日将尽,阳光洒在身上,隐约可以感觉到夏日的燥热。
裴英娘飞快抽回手,眼睁睁看着半夏收走剩下的嘉庆李,可惜地低叹一声。
上个月她贪嘴吃了许多柑橘,牙齿发酸,什么都咬不动,只能天天喝黍臛。嘉庆李比柑橘还酸,虽然好吃,也得适量。
李旦耐心等她吃完一盏茶,说起正事:“你出宫的事,还有谁知道?”
裴英娘见他神色严肃,敛容道:“我出宫的时候连阿父都不晓得。”
李旦双眉略皱,指节微微勾起,轻轻叩在食案的圆角上,“我刚才看到姑祖母的长史在府外逡巡。姑祖母最近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裴英娘眉心微蹙,“常乐大长公主的长史在跟踪我?”
李旦点点头。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把常乐大长公主前不久派人给她送口信的事如实说了,“她拿到了我的生辰八字,还想约我去英王府一叙。”
那张被她烧毁的纸条上,写了她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常乐大长公主的邀请,于她来说就是龙潭虎穴,她当时想都没想,立刻把纸卷烧了。之后常乐大长公主锲而不舍地向东阁传递口信,她没有理会。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
裴英娘反而笑了,“阿兄不必忌讳什么,要么是裴玄之,要么是褚氏,不论是谁投向常乐大长公主……”
轻风吹拂花枝,窸窸窣窣响,她抬头看着庭前飞舞的落花,淡淡道:“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