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脸色大变,一把捂住小童的嘴巴,“休得在人前提起十七娘!仔细娘子听见,又得罚你!”
小童支支吾吾,扑腾着胳膊去抓老妪的手。
两人闹成一团,动静一直传到里间,一个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的使女掀开帘子,清喝一声:“闹什么呢?莫要扰了娘子休息。”
老妪勉强笑了一下,拖着小童离开。
“娘子……”使女喝退小童和老妪,回到里间,轻声道,“奴认得那几个护卫,他们是八王相王的人。相王深居简出,性格孤僻,只和两位公主略为亲近。太平公主今天没有下山,留我们在茅屋里避雨的小娘子,肯定是永安公主。”
窗外大雨滂沱,草屋里光线昏暗。一名头戴黄冠、身穿道袍的女冠盘腿坐在软榻上,听了使女的话,鸳鸯眉微微拧起,“还不是时候。”
使女疑惑道:“娘子应常乐大长公主之情前来讲道,不就是为了找机会见一见十七娘么?”
女冠合上双目,脸上淡然无波,“十几年没见过,不必急于一时。”
“温泉宫人多口杂,十七娘现在是永安公主,日日要陪伴圣人左右,回了温泉宫,娘子想要单独见十七娘,只怕难呀!”使女拿着铁钳拨弄铜盆里的炭火,絮絮叨叨道,“哪像现在,除了十七娘,再没有旁的外人,相王也下山去了,这可是天赐良机!”
女冠合目假寐,任她啰啰嗦嗦一通,岿然不动。
使女看女冠主意已定,欲言又止,低头思索片刻,默默退下。
当年是使女亲自把襁褓中的十七娘送回裴家的。那时候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奴,十七娘更小,只有一个月大,像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咪一样,又小又软,哭起来的时候都细声细气的。
她放下十七娘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无情的大恶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场,躲在裴家门前的巷曲间,亲眼看到裴家家仆抱起襁褓,才偷偷离开。
一晃眼,十七娘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
使女是个身份卑微的家奴,没有生养过,不懂得为人母是怎样的感觉,只知道母亲是世上最疼爱儿女的人。她实在想不明白,娘子是十七娘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能够狠心十几年不见自己的亲女儿?
她只是送十七娘回裴家,就惦记了十七娘许多年,每到大雪纷飞时节,她便会想起那个气息微弱的小女娃,担心她在裴家过得不如意。
娘子是贵人,难道贵人们的母女之情,和她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么?
雨一直落个不停,茅草搭建的屋顶承受不住瓢泼大雨,渐渐开始漏雨,一开始只是滴滴答答滴几滴雨珠,不一会儿,狂风骤雨,刮起屋顶的茅草,雨水顺着缝隙哗啦啦淌进里屋,火塘里烧得噼里啪啦响的柴堆都被浇灭了。
阿禄披着蓑衣,四处探查一番,将坐在草棚前欣赏雨景的裴英娘请到山民家中避雨,“雨势太大了,草棚底下不安全。”
山民家和草屋相距两三里路,得乘坐卷棚车过去。
到了山民家中,裴英娘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抬头一看,也不过是几间稍微结实一点的茅屋罢了。
护卫们已经提前打点好,山民一家不知回避到何处去了。裴英娘站在窗前,探头往外看。
天色几乎黑透了,四野潮湿一片,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忍冬和阿禄愁眉苦脸,“这鬼天气!看来得冒雨上山了。”
山下什么都没有,不适宜留宿。
不知是不是天公听到忍冬和阿禄的抱怨,半个时辰后,雨势忽然转小,风停雨歇,乌云散去,重新现出瓦蓝碧空,山谷西边隐隐有晕色光华流转。
雨声隐去,谷中响起阵阵马蹄,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一人一骑,踩着泥泞的雪泥,从山下疾驰而过。
裴英娘眼睛一亮,急急忙忙套上烘干的长靴,正想出去迎接李旦,忽然听到山谷中响起奔雷之声。
李旦身后远远缀着数十骑人马,个个都着一身窄袖胡服,披蓑衣,佩横刀,满脸凶煞之气。
看样子,他们似乎听命于李旦。
阿禄和忍冬本来想拦住李旦,看到那帮威风凛凛的亲卫,迟疑了一下,“公主,要不要叫住八王?”
裴英娘摇摇头,李旦以为她还在茅屋等候,才会领着亲卫大摇大摆经过,既然他不想让她看见这帮亲卫,还是不要拦住他为好。
亲卫们目不斜视,几十骑人影犹如狂风一般,迅疾远去。
雨后轻寒,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忍冬立刻回屋,翻找半天,抖开一件蛮毡斗篷,披在她的锦袍外面。
斗篷的料子是西域出的一种细毡,本是为遮挡风雪用的,厚实宽大,盖在身上,肩头仿佛压了好几斤重。
裴英娘压得喘不过气,刚想解开斗篷,听得屋外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李旦掀开芦草布帘,眼睛四下里一扫,带着凛冽的风雪气,“上山。”
雨后的雪地不是一般的难走,牛马慢腾腾往前挪动,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谷中。
凉风习习,树枝轻轻摇曳,偶尔淅淅沥沥,在众人头顶洒下一蓬绵绵雨滴。
裴英娘牵着缰绳,和李旦并辔徐行,“阿兄,出什么事了?”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拍拍她的头,“没事,过几天王兄会率领群臣来温泉宫迎接阿父和阿娘回长安。”
裴英娘蹙眉,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但是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还没到山上,远远有几十骑人影迎面飞驰而来,领头的护卫看到李旦和裴英娘,勒紧缰绳,滚鞍下马,欠身向两人行礼。
山上并没有落雨,但能听到半山腰雷声阵阵。李治担心兄妹俩被雷雨阻在山间,特意派人下山接他们回宫。
裴英娘心中微暖,暂且抛下李弘要来温泉宫的事,问来人,“飞霜殿的歌舞散了?”
护卫躬身答道:“陛下看到公主进献的棉衣等物,十分高兴,提早散宴,召集群臣在正殿议事。”
裴英娘扬眉,回头看向李旦,她是准备献上棉衣没错,可她的人手脚没这么快吧?
李旦淡淡一笑,眉眼微微弯起,点点头。
就知道李旦最好了,总是如此周到体贴!裴英娘喜笑颜开,两手抱拳,沉声道:“多谢阿兄。”
李旦眉头轻皱,手中的长鞭一甩,鞭绳轻轻磕在裴英娘的袍角上,“跟谁学的?”
裴英娘吐吐舌,嬉笑道:“跟你学的。”
李旦怔愣片刻,继而摇摇头,神情是无奈的,但眼睛里有明亮锐利的笑意。
回到温泉宫,众人满身狼狈,袍角衣袖全是泥点尘污,先去换衣洗漱。
忍冬扶着裴英娘回楠竹院,刚跨进回廊,随行护卫中的一人快步走到裴英娘身侧,轻声道:“公主,执失有难。”
是曾经保护裴英娘去东宫的秦岩。
裴英娘环顾左右,也压低声音道:“执失将军不是刚打了胜仗么?”
千牛备身升迁本来就快,执失云渐又是李治寄予厚望的后辈,屡屡得胜不说,还俘获了敌军首领,加上是安国公继承人,官阶升得很快,如今听说已经是从四品的将军了。
秦岩小声道:“拾遗弹劾他滥杀无辜、折磨俘虏,败坏唐军军风。”
裴英娘脸色一沉。
秦岩说的拾遗,自然是裴拾遗无误了,不然他不会特意来找她帮忙。
好好的,裴拾遗弹劾执失云渐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执失云渐是李治为李弘培养的将才吗?
裴英娘沉声问:“执失将军真的滥杀无辜了吗?”
秦岩挑眉,似乎惊讶于她的冷静从容,“阵前之事,真相到底如何,还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很可能真的杀了一批战俘,裴拾遗对他的弹劾,不是栽赃陷害。
裴英娘心里有点烦躁,解开斗篷前襟,道:“你先去查清楚执失将军到底有没有私自冤杀战俘,若是杀了,查清他杀的是什么人。待会儿我去见圣人,先和圣人禀明此事,圣人自有计较。”
秦岩答应一声,“有劳公主。”
他抬起头,扫视左右,瞅准一个方向,大踏步离开。
忍冬一直没说话,等秦岩走远,才大着胆子道:“公主何必插手前朝的事呢?执失将军以后要继承安国公的爵位,哪用得着您为他操心。”
裴英娘轻笑一声,“操不操心,不是我说了算。”
秦岩是李治的近身护卫,他来找她帮忙,肯定经过李治的默许。
李治已经带她走出第一步,以后的路,要她自己来走。
楠竹院的宫婢等在廊檐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公主,您总算回来了!”
忍冬问道:“怎么了?”
宫婢回头张望一阵,轻声道:“窦娘子一早来探望公主,公主下山去了,半夏请窦娘子明天再来,窦娘子赖着不肯走,非要等公主回来。”
忍冬狐疑道:“哪个窦娘子?”
宫婢还没吭声,里头一人听到说话声,抢先冲了出来,鼻梁挺直,眼若秋水,长眉斜飞入鬓,淡紫色上襦,宫绸石榴裙,梳着高高的云髻,脆声道:“公主,执失云渐被人弹劾了,你得帮他!”
裴英娘愣了一下,原来窦绿珠和秦岩一样,也是来为执失云渐奔走的。
她还记得两年前在蓬莱宫,窦绿珠哭得稀里哗啦的,执失云渐当时面无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若是一般世家小娘子,恐怕早就气得火冒三丈了,窦绿珠却没生气,一转眼两年多了,还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执失云渐,听说他被弹劾,立刻来找自己求助。
这和李令月口中那个见一个爱一个,三心两意的窦家小娘子一点都不像。
看来,窦绿珠真的很喜欢执失云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