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女子的声音悲切凄凉。
幽咽的哭诉声中,偶尔传出李治的几声咳嗽。
李旦推开神情慌张的内侍,拉着裴英娘走出内殿。
“现在不是时候。”他把裴英娘交给候在殿外的冯德,“这几天乖乖待在寝殿里,除非我亲自去接你过来。”
裴英娘茫然无措,下意识扯住李旦的衣袖,想了想,又收回手。
宫中平静悠闲的生活让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孩子,事实上她并不是。依赖只会让她越来越软弱。
李旦双眉轻皱,握住她缩回去的手,轻轻按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你放心,阿父已经醒了,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去接你。”
他看到裴英娘慢慢镇定下来,就像搬迁到蓬莱宫的那天,裴玄之的长剑堪堪擦着她的脖颈划下,她扑进自己的怀里,浑身发抖。那时的她可怜而无助,连做梦时都在流泪。但睡了一觉之后,她像是什么都忘了,坐在摇晃的卷棚车里编络子,十根指头缠着色彩斑斓的丝线,耐心地翻过来挑过去,一点点编出灵活的花样,表情认真而平静。
他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俯身抱她一下,闻到她发间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揽在肩背上的手臂结实而有力,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透过轻薄的襦衫,萦绕在周围。裴英娘愣了好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时,李旦已经飞快松开手,转身进殿。
仿佛刚才的拥抱是她的错觉。
她默默转身,深秋的夜里寂静清冷,空中缀着寥寥几颗寒星,夜风吹拂着她的襦衫罗裙,赭色裙带轻轻扬起,一下一下抽打在她的手背上。
“公主莫怕。”冯德提着一柄八角琉璃灯笼,引着裴英娘走下台阶,小声安慰她,“圣人刚才醒来的时候,还问起您呢。大王不让您过来,是为您好。”
裴英娘笑了笑,“只要阿父醒了就好。”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囚禁了十几年,而她身为养女,却备受恩宠,刚巧她又是武皇后带进宫的,现在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在李治面前哭诉冤屈,她确实不方便在场。
李贤故意派人把她叫过来,应该就是为了拿她的荣宠来衬托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让李治看看,两位亲生女儿是多么的可怜,武皇后的手段是多么的毒辣。
如果刚才没有李旦拦着,她真的走进内室去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看到她,会更加义愤。而李治,说不定出于对女儿的愧疚,从此渐渐疏远她。
夜风从太液池的方向吹过来,拂在脸上,冰凉刺骨。
裴英娘回过头,看一眼在夜色中静静矗立的含凉殿,是她疏忽了,哪怕她现在仅仅只是个十岁的小娘子,也逃不开阴谋算计。
武皇后废除了李治的后宫,偌大的蓬莱宫,只有她一位女主人。
李治疼爱的孩子,全是武皇后的骨肉,兄弟几人,是同胞至亲。
饶是如此,皇室内部依然少不了勾心斗角。
说到底,还是权势熏心。
裴英娘嘴角轻抿,脸上的仓惶褪去,眼神变得清明坚定:既然逃不开,那就迎头赶上好了。
对面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数名宫人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匆匆走过来。
冯德诧异了一下,用眼神询问裴英娘,不知该不该避开。
裴英娘摇摇头。
李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脚步踉跄,气喘吁吁,嘴唇微微泛着不健康的淡青色。
宫人们想搀扶他,被他推开了。
他挺着脊背,从裴英娘身边走过,一步一步踏进含凉殿。
高楼之上,风声凛冽。
武皇后立在廊檐前,俯视着高台下拾级而上的儿子。夜色深沉,人影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长子。
他的双眼像两簇燃烧的火焰,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弘儿还是来了。”
武皇后喟叹一声。
曾有言官私底下把她比作西汉时的吕后,说她牝鸡司晨,冷酷无情。李弘呢,就好比汉惠帝刘盈,贤德仁厚,堪为君子表率。
武皇后对言官们的议论嗤之以鼻。
刘邦曾几度想要易储,直到他死的那一年,还心心念念想要册立戚夫人所生的刘如意为太子。如果不是群臣激烈反对,不是吕后笼络老臣,帮刘盈巩固地位,刘盈焉能活到继位?
戚夫人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当面叱骂吕后为“老妇”。刘邦死后,她被吕后做成人彘,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在权势面前,没有自保的实力,就不要贸然去得罪掌权者。
武皇后还是昭仪时,同样独得李治的宠爱,她可没有像戚夫人那么蠢。那时候的她,为了站稳脚跟,连宫里稍微有头有脸的宫人都要笼络讨好。萧淑妃吐她一脸唾沫,她能笑嘻嘻自己舔干净。
直到她确定能够把王皇后和萧淑妃一网打尽,才露出爪牙,斩草除根。
吕后和刘盈的矛盾,在武皇后看来,简直可笑荒唐。
现如今,李弘竟然也和刘盈一样,做出了同样的蠢事。
刘盈尚且只是暗中保护刘如意,同情戚夫人,没有公然和吕后作对。
李弘比刘盈更糊涂,直接把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带到李治面前,当众斥责她的麻木不仁,几乎是等于昭告天下,他以母亲为耻。
武皇后嘴角轻轻扬起。
李弘、李贤、李旦,她的三个儿子,终究是李唐皇室的王子,他们身上流着李姓的血。
只有把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稳妥的。
上官璎珞抖开一件光彩夺目的金线锦斗篷,披在武皇后肩上,“殿下,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寝殿吧。”
“不急,我有话对陛下说。”武皇后淡淡一笑,拢紧斗篷,细长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笑容慈和温柔,“我是义阳和宣城的嫡母,她们不是想出降嫁人吗?驸马的人选,我帮她们挑。”
她走下高台,步入含凉殿,斗篷在夜色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太子妃裴氏、房氏、赵观音坐在屏风外面窃窃私语,忽然觉得殿中的气氛为之一肃,宫人们屏气凝神,除了她们三人说话的声音,其他的声响好像都消失了。
三人回头,看到武皇后走进来,面面相觑,飞快站起身。
武皇后示意宫人掀起珠帘,缓步走进内室。
太子妃裴氏唉声叹气,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不能缓和一点,圆滑一点,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固然可怜,但救她们的法子多的是,何必闹得这么难堪呢!
房氏低声安慰她。
赵观音紧咬樱唇,呼吸有些紊乱。
房氏安抚好裴氏,回头看着她,“二娘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赵观音强撑着笑了一下,“我没事,多谢阿嫂关怀。”
房氏不疑有他,回过头去继续劝慰裴氏。
赵观音软倒在簟席上,靠着凭几才能勉强坐稳,身上的衣衫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武皇后刚才进殿的时候,刻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只是一个淡淡的、没有任何暗示的眼神,她竟然吓得浑身发颤,差点跪倒在地。
宫中出了变故,半夏担心裴英娘会因为心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特意提前烧了汤婆子,笼在锦被里,给她暖脚,让她能睡得舒服些。
锦被温暖轻柔,裴英娘抱着一块塞满豆壳、菊花瓣的软枕,闻着淡淡的清苦香气,一觉睡到天亮。
正午前,李令月宫里的昭善过来传话,叮嘱她这几日最好不要出去,尤其是不要出现在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附近。
裴英娘问昭善,“阿姊呢?”
昭善叹口气,“公主哭得眼睛都肿了,天后让人守着她。”
裴英娘走到书室,翻出前几天无聊时用写废的宣纸叠出来的小船、宝塔和小房子,“给阿姊拿着解闷。”
昭善笑了一下,拿着东西走了。
下午冯德给裴英娘送来几筐贡橘、乳柑和柿子,贡橘金黄,乳柑橙红,柿子软烂,一筐筐堆在太湖石底下,热闹喜气,像民间的丰收年景。
忍冬和半夏故意说笑,“八王不会让人把今年的贡橘全搬来了吧?”
裴英娘坐在廊檐下,剥开一只橘子,光线从竹帘缝隙间筛进回廊,笼在她身上,静谧安宁。
江南道的贡橘,刚从枝头摘下,当天便会被搬上船,由运河一路北上,送到东都洛阳,再由快马送至长安。橘子还散发着新鲜的芳香,橘皮汁水充沛,撕开来,手指湿漉漉的。
半夏取来帕子为她擦手,“公主想吃橘子?我给您剥,您手上有伤口,溅上橘子汁会很疼的。”
她手上有两道浅浅的擦伤,昨天急着去含凉殿看李治,不小心蹭破的。
半夏剥好橘子,小心撕掉橘瓣上的白丝,一瓣一瓣盛在高足盘子里,不一会儿堆了满满一盘。
裴英娘把一整盘橘子都吃了。
半夏吓一跳,怕她伤胃,不敢再剥橘子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裴英娘很快把几筐橘子和乳柑吃完,剩下大半筐柿子是寒凉的东西,她不能多吃,干脆让半夏收走晒成柿饼。
趁着深秋天朗气清,正是晒柿饼的好时候。再晚几天,入了冬,就没这么好的天气了。
李旦走进东阁时,宫人们搬水缸的搬水缸,抬木桶的抬木桶,笸箩、簸箕铺满整座庭院,忙得热火朝天。
裴英娘趿拉着木屐,站在水车前,指挥半夏把半匹纱绢剪成罩子的形状,预备用来防蜜蜂和小虫子。
李旦哑然,扫一眼笸箩上摊开晾晒的橘皮,一眼望去,庭院里全是金灿灿的,牙齿不由有些微微发酸。
早知道她连吃果品时都有这么好的胃口,应该少送一点的。
裴英娘穿过一地云霞似的橘皮,走到李旦跟前,“我可以去见阿父了?”
李旦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没有拉她的手,“走吧。”
裴英娘连忙跟上去。
短短十几天内,武皇后已经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挑好驸马,连婚礼都办妥了。
忍冬悄悄和裴英娘说,武皇后那天当着李治和太子李弘、李贤等人的面,随手指着殿中侍立的两名护卫,就这么把两位公主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李治没有反对。
众人惊诧不已,不是为武皇后的雷霆手段,而是震惊于李治的态度——义阳公主可是他的长女呀!
两名护卫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升任刺史,接到任命,不日就要远赴地方,离开长安。
武皇后不许两位公主在长安开府,命她们随夫上任,没有诏令,不得私自返回长安。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走的那天,痛哭流涕,“武氏的孩子,才是阿父的孩子,我们不配承欢膝下!”
随着两位公主出嫁,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裴英娘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不少。前几天,总有人在暗中窥视东阁,武皇后打发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后,那些人才渐渐消失。
裴英娘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忧愁。
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去看望李治了。
可她不知道,在经过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之后,李治究竟还想不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