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童年过得幸不幸福,一般可以从他的待人接物和为人处世中看出来。
比如李令月,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所以天真无邪,活泼烂漫。
裴英娘不一样,她刚进宫的时候,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时至今日,李旦还记得裴英娘一开始的讨好和畏惧。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怕追赶不上他的脚步,闷头拼命追赶,走得气喘吁吁,满头细汗,束发的丝绦晃来晃去,飞得高高的。
其实她只需要开口让他等一等就好了。
一直不开口,可能是因为怕惹他厌烦,还有可能因为从没有人等过她,所以她没有想过要求别人,只会努力跟上。
阿父毫无原则地宠溺她,足足快半年,才把她从一个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说话的裴英娘,宠成一个会撒娇、会搞怪、偶尔还会耍耍性子的永安公主。
李旦甚至不必打听,光是那天看到裴拾遗举剑挥向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知道裴英娘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裴十二娘轻咬樱唇,举着茶盅,面带期待地仰望着李旦。少女面容姣好,淡施脂粉,美目含情。
李旦看也不看她一眼,袍袖轻扫,径直离开。
裴十二娘怔怔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脸上难掩失落。
半夏冷笑一声,经过裴十二娘身边时,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十二娘的冰饮留着自己用罢。”
裴十二娘又气又急,“你是什么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她气急败坏,示意婢女上前替她教训半夏。
半夏冷冷地看着她。
婢女们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小声提醒裴十二娘:“十二娘,半夏可是公主的使女……”
话里带了几分埋怨的意思,她们是奴婢,不敢为了十二娘的一时意气得罪公主。十二娘不识时务,她们不是傻子!
裴十二娘气得额头突突地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看到半夏从裴家出来,李旦跨上骏马,扯紧缰绳,引马调转方向。
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蹿到他面前。
骏马扬起前蹄,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哧声。
李旦眉峰一皱。
户奴杨知恩大踏步上前,喝道:“大胆!”
裴十郎只想拦住李旦,没想到会惊到骏马,也吓了一跳,拍拍胸口,谄笑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和八王说几句话。”
李旦没理睬他。
裴十郎讪讪笑了两声,绕过杨知恩,给李旦作揖,“大王,十七娘是我的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分开过,她走了以后,一点音讯都没有,我特别想她……”
半夏听到这里,霍然站起,“一派胡言!”
裴十郎僵了一下,暗暗瞪半夏一眼,继续厚着脸皮说:“求大王帮我带句话给十七娘,我晓得她喜欢我那匹枣红马,没舍得自己骑,一直让底下的马奴好好养着,只等着送给她呢。她什么时候得闲,抽空回来看看我们,叔父也怪想她的。”
听他的口气,还真是兄妹相得,情谊深厚。
李旦扬起绞了银丝的鞭绳,眼风轻扫,看一眼裴十郎,“说完了?”
裴十郎面色一喜,八王可是武皇后的小儿子,攀上他,自己一定能当选千牛卫!
谁知李旦并没有和他预想的那样顺口夸他几句,轻夹马腹,扬长而去。
护卫、扈从们连忙跟上。
裴十郎轻啐一口,小声嘀咕,劲风扬起路边的灰尘,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尘土。
傍晚倦鸟回巢的时候,半夏从宫外返回,裴英娘问她马氏到底犯了什么事。
半夏没有隐瞒,“她失手把蔡四郎的生父打死了。”
马氏的丈夫看到她赎身出来之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又跑过来歪缠,三天两头找她讨要赌资。
马氏不肯给,后来实在受不了丈夫的苦苦哀求,陆陆续续给了他几千钱。
前不久,马氏的丈夫又输光了,躺在马氏的糕坊门前撒泼,闹着要马氏把糕坊卖了给他还债。
马氏气极,雇了几个坊间的大汉,把丈夫打跑了。
她丈夫是个无赖,哪肯轻易放弃,见吓不住马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儿子蔡四郎骗出去,卖给胡人商队当僮仆。
马氏救回儿子,和丈夫据理力争,争吵的时候失手把丈夫推倒在门槛上。
她丈夫脑袋磕在缺了一角的门槛上,挣扎了两下,当场气绝身亡。
半夏把马氏的遭遇简短地描述一遍,“马娘子说杀人偿命,怨不得谁,安排好糕坊和蔡四郎,主动去长安县公廨认罪。本来这事该由长安县县令审理的,蔡四郎不服气,趁人不注意,跑到大理寺为母鸣冤,还把马娘子伺候过公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想借公主的名头给他阿母撑腰。之后马娘子就被移交到大理寺那边去了。”
半夏轻哼一声,“幸好八王听到风声,让人把事情压下来了。不然外面人都会以为公主仗着圣人宠爱,罔顾国法。”
裴英娘长叹一口气,马氏遇人不淑,被迫和儿子分离,与人为奴。好不容易求得自由身,和儿子团圆,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丈夫手里。
至于蔡四郎绝望之下抬出她的公主名头,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对方只比她大几岁,还是个半大少年。生母锒铛入狱,他就像溺水的人,慌乱之下什么都想抓在手里。她是名义上的公主,对平民老百姓来说,自然是头一个想到的靠山。
况且她的名声被连累只是不痛不痒的小事,马氏的生死,比那点虚名更重要。
半夏眼圈微红,显然是哭过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八王让杨知恩送我去大理寺见马娘子,我按着公主的吩咐打点了里头的差役。马娘子和我说,她害了一条人命,只能拿命赔。还说四郎糊涂,害了公主,求公主不要生气。”
裴英娘哪会真和蔡四郎计较,叹息了几句,打发半夏回房休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裴英娘没把马氏的事告诉其他人,李治喜爱她,不表示会为她破例插手大理寺的刑讯,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李治为难。
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为马氏安排周旋,看看能不能减轻她的罪责。
一晃三五天过去,因为李治头风发作,启程去九成宫的计划一推再推。
太子李弘提出要亲自侍奉汤药,被武皇后回绝了。
李弘不满武皇后的独断专行,当面顶撞武皇后。母子俩短短几天之内,多次发生争执。
东宫属臣鼓动朝臣上书,劝谏武皇后放权给太子。
这其中,自然属裴拾遗蹦跶得最起劲。
虽然武皇后和李弘在李治面前很默契地保持平和,偶尔还笑谈几句,但李治还是敏感地察觉出母子俩之间的暗涌。
与此同时,大理寺对马氏的审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裴英娘陪李治用过午膳,等李治合眼睡下,独自出了含凉殿。
东廊楼宇空阔,凉风习习。
她站在栏杆前吹风,凉风裹挟着花草香气鼓满她的衣袖,简直有飘飘欲仙之感。
脚步声从东廊另一头响起,李旦风尘仆仆,为她带来马氏的消息。
罪名已经定下了,只等最后的判决。
李旦试着安慰裴英娘,“通轨坊的街坊近邻愿意为马氏作证,按照刑律,马氏没有性命之忧。”
深知李旦性子沉闷,只会实话实说,不会说些空话来哄劝自己,裴英娘勉强笑了一下。
她很感激李旦的理解和帮助,他是天潢贵胄,奴仆在他眼中,只有可以信任的和不值得信任的之分,奴仆的是非,不会影响他的生活。
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观念而轻视她的做法,默默帮她来回奔忙,让她可以为马氏尽一点心意。
裴英娘站在廊檐下,看着远处太液池金光潋滟的池水,怅然道:“马娘子是个好人,如果她当年嫁的是个好郎君,现在肯定过得很和美。”
即使马氏嫁的郎君只是个碌碌无为的田舍汉,也比摊上一个赌徒丈夫强。她会和丈夫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安稳度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即使有裴英娘赠予的银钱傍身,有张氏时不时照应,马氏还是拿胡搅蛮缠的丈夫没有办法,只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断绝后患。
裴英娘不免想到阿娘褚氏身上,阿娘和阿耶自小青梅竹马,脾性相投,又是门当户对的世交,然而成婚后,两人还是以悲剧收场。
她眉头紧皱:嫁人这么麻烦,以后干脆不出嫁好了!建一座道观,出家当女道士去。快活逍遥,还不耽误养面首。
裴英娘脸上的愁苦神情让李旦轻轻蹙眉,他知道她少年早熟,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她收起天真童趣,像个大人一样发愁,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
以前是以前,现在她是他的妹妹,应该和令月一样无忧无虑,尽情玩耍。
他垂下眼眸,两指勾起裴英娘的下巴,略显粗鲁地揉揉她紧皱的眉心,看她露出迷茫又困扰的表情,像只刚出窝的小狸猫,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多大的年纪,也学会伤春悲秋了?”
马氏的遭遇,让裴英娘觉得伤心又愤怒,然而马氏确实失手杀了人,她无能为力。
她正想好好感慨一下人生,忽然被李旦这么一打岔,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蔫头耷脑,什么情绪都没了。
傻呆呆站了半天,干巴巴嘟囔一句:“阿兄又不是女子,当然不明白我们女孩子的心事。”
“越说越离谱了。”
李旦松开手,敲敲裴英娘的额头,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天天好吃好喝的娇养着,她的脸蛋是越来越圆润了。
裴英娘举起两只胖乎乎的巴掌,捂住自己的脸,不许李旦再揉。
兄妹两人厮闹了一会儿,裴英娘觉得自己心里好过了一点。
两人往含凉殿主殿方向走的时候,李旦忽然问裴英娘,“英娘喜欢养马?”
“啊?”裴英娘歪着脑袋,抬头看李旦,“阿兄怎么问起这个?”
李旦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提起,“我刚得了几匹好马,你喜欢的话,先让你挑一匹。”
裴英娘眉眼微弯,笑着说:“阿姊送了我一匹果骝马,阿兄又送我一匹,我得早点学会骑马才行。”
“哪天我教你。”李旦拍拍裴英娘的脑袋,发现她似乎长高了一些。
冯德匆匆走来,屈身道:“大王,圣人传召。”
“阿父醒了?”裴英娘笑着往前走。
廊檐旁边种了一株古老的紫薇花树,花枝蓊郁蓬勃,罩下一片浓荫,落花满阶,树影参差。
裴英娘光顾着走路,脚下的木屐踩在零落的花瓣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公主当心!”
离得最近的宫婢内侍七手八脚拥上前。
裴英娘踉跄了一下,没摔下去,漆绘木屐滚落到台阶底下,哐哐响。
她心有余悸,想抬手,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分别被两个人紧紧攥着,动不了。
一边是李旦,另一边竟然是执失云渐。
裴英娘想起来了,李治小憩的时候,执失云渐在东廊执勤,从她出了含凉殿开始,好像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来着。
“我站稳啦。”她轻轻踢掉另一只还套在脚上的木屐,摇摇自己的胳膊,示意两人放手。
执失云渐立刻松开手,退后一步,隐入人群之后。他身材高大,应该很醒目才是,不知为什么,只要他往角落里一站,仿佛立刻和周围的回廊绘柱融为一体,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的存在。
李旦没松手,弯腰把裴英娘抱下台阶,放在栏杆上,让她垂腿坐着,“崴着了?”
裴英娘试着踢踢脚,“没有崴着。”
半夏把裴英娘的木屐捡回来,屐齿摔坏了一小截。
李旦不许裴英娘起身,“在这等着,让人去取双新的来。”
裴英娘点点头,老老实实坐在栏杆里头等着。早起时落了一场急雨,廊檐外边湿漉漉的,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捻金细绢丝履,踩脏了多可惜!
半夏回东阁取木屐,半晌方回。
裴英娘换上新鞋,站在紫薇树下踩两下,她一直穿不惯木屐,三天两头就磕磕碰碰摔一次,偏偏现在天气热,非穿不可。
李旦去见李治,一直没出来。
裴英娘估摸着父子俩可能在商量什么要紧事,不好去打扰,和冯德交待了两句,转身回东阁。
李治身体不好,受不得阴冷潮湿,含凉殿里没有摆放降暑的冰盆。
武皇后另辟蹊径,让能工巧匠在正殿四角的屋脊上想方设法安设机关,用流水驱动木扇,吹出阵阵凉风,正殿清爽怡人,比四面开阔的东廊还要凉快。
李治斜倚凭几,让内侍取出一幅幅画卷,“七郎亲笔画的,你觉得如何?”
内侍跪在地上,把画卷一一摊开。
画绢上无一例外,画的全是眉目清秀的妙龄少女。
李旦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七郎的画,当然好。”
“可有喜欢的?”李治试探着问。
李旦垂眸,目光落在坐席的龟甲纹边缘上,“没有。”
他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喜欢委婉迂回的李治一时有些为难。
“阿父。”李旦侧身,双臂平举,肃然稽首,“阿父和阿娘的儿子中,我年纪最小,五兄美名远扬,六兄才智双全,七兄单纯至孝,都比我更得阿父的喜爱。此生我不入朝,不做官,不领兵,只当一个闲散王孙,阿父还不放心吗?”
李治蹙起眉头。
气氛为之一肃。
八王这是在质问圣人!
侍立在正殿内的宦者、宫婢们冷汗涔涔,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宛如一具具泥胎木偶。
父子俩相对无言,鎏金凫鸭香炉腾起袅袅轻烟。
沉默片刻,李治轻咳一声,做出让步,“既然没有喜欢的,这次就不让你挑了。”
本想趁着李显即将娶亲,把李旦的婚事也定下来,这样一来,李治才能早日安心,太子李弘也能少一些后顾之忧。但李旦到底是他的亲儿子,算计得太多,未免让儿子寒心。
李旦得到想要的回答,嗯了一声,墨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起身从容告退。
“大家……”宦者收起画卷,小心翼翼道,“千金大长公主那边……”
李治摇摇手,“旦儿和显儿不一样,显儿不论娶谁当正妃,耽误不了他寻欢作乐。旦儿年纪最小,看着老实,其实性子反而最犟。回头提醒朕和姑母说一声,让她打消心思,免得弄巧成拙。”
勉强给李旦定下一个正妃,只会惹得他心生厌恶,还不如多等一两年,等他自己开窍。
李治打发走欲言又止的内侍,执起几案上的一枚八角铜镜,明亮的光线透过如意型槅窗,落在平滑的镜面上,镜中的男人眉眼憔悴,鬓边霜白。
他伸手扯下一根白发,拈在指尖。
他老了,什么算计筹谋、雄韬伟略,都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君权神授的帝王,也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和神明一样,掌控一切。
唯有早作打算,尽量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他才能放下牵挂。
旦儿是男子,不必他费心,令月有皇后和薛绍照应,只剩下小十七了……
李治放下铜镜,手指微曲,叩响几案,“唤执失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