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大长公主哑口无言。
长孙皇后睿智通达,怕长孙家仗着外戚之势得意忘形,乐极生悲,生前曾多次替兄长长孙无忌恳辞机要职位。临终前还谆谆劝导长孙无忌,要家人恪守本分,莫要忘了两汉时的外戚之祸。
长孙皇后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在她逝世后,尤其是太宗晚年时期,长孙无忌还是大权在握,逐渐掌控朝堂。
他深知几个外甥的性格,趁李世民为立太子而举棋不定时,屡次谏言,一手把秉性柔弱的李治推上太子之位。
长孙无忌可不是真的想保下几个外甥,他推举年幼的李治,大半出于私心:李治性情柔弱,是最合适的傀儡人选。
李治当政的头几年,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不论是他的后宫,还是前朝,全被长孙无忌把控。
李治到底是李世民亲自养大的儿子,暂且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当了几年摆设。私底下却早已经开始谋划怎么扳倒自己的亲舅舅。
长孙无忌是大功臣,但是他老来狂妄,忘了长孙皇后的警告,一次次越界。他被权势迷花了眼,再不是那个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谨小慎微的良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李治身为帝王,不可能一再容忍长孙无忌的冒犯。而且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
隋朝是怎么代周自立的?
就连大唐,也和隋朝脱不开关系,朝中大半臣属,都是隋朝旧臣。
李唐皇室,也是隋朝的外戚之一,李渊和杨广是姨表兄弟。
可以说,从西魏、北周、隋朝,到唐朝建立之间发生的政权动荡,其实只是关陇贵族之间的内部争斗,不论江山最后落到谁手中,关陇集团始终左右朝政,掌握实权。
李家是关陇豪族之一,唐朝的建立,离不开关陇世家和地方豪强的拥护。
关陇贵族,既是助力,也是压力。
太宗李世民时期,先是忙于扩土开疆,稳定朝政,又要发展生产,与民休息,关陇贵族动不得。
李治不怕关陇贵族,休养生息多年,大唐已经开始展露出欣欣向荣的活力,寒门士子早已成为一股新兴势力,朝中许多并非关陇出身的大臣早就对长孙无忌心生不满,科举取士发展愈加完善,接连为朝堂输送大批人才。
他只需借力打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登基之后的头几年,李治不动声色,借助长孙无忌,一步步拔除朝中隐患,以房遗爱和高阳公主一案,牵扯出大半个宗室,诛杀大批对手,稳固朝政。
在长孙无忌沉醉于权势、忘乎所以时,李治早已经在暗中开始削弱关陇贵族的动作。
等到时机成熟,李治以废后为契机,一举击破抱团的长孙家、王家、高家和其他一些关陇世族,摧枯拉朽,斩草除根,把皇权重新收拢到自己手中。
可笑世人以为他坚持废除王皇后,只是单纯为了那个死在襁褓之中的可怜孩儿,哪里明白背后的深意?
高家、王家、褚家,罪不至死,但又非死不可。
就连上官仪的锒铛入狱,也不是单纯因为他草拟了废黜武皇后的诏书。
武皇后的崛起,是经过李治默许的。
太宗时期,武皇后入宫多年,仍旧默默无闻,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如果没有李治,她只能在感业寺落发出家,一辈子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那时候的武媚,身份尴尬,前途渺茫,只盼着能成为后宫之主,站稳脚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怎么敢孤注一掷,和长孙无忌相抗?
早在执政初年,李治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有时候久坐一会儿,就开始精神恍惚,头晕目眩。
彼时几位皇子全部一团孩子气,连忠奸都不能分辨,更别说协理朝政、威慑群臣。
而武皇后聪明狡黠,坚毅果敢,更重要的,她比李治更像一个政客。
她既有母亲杨氏的广博才学,又有父亲武士彟的大胆和进取,是个天生的谋略家。
李治知道扶持武皇后的风险,但他实在没有更多的选择。而武皇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适合朝堂。
长孙无忌和关陇贵族的彻底崩溃,是他们夫妻的共同杰作。
从那之后,李治才开始放手让武皇后帮助处理政务。
常乐大长公主在宫中生活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李治才是那个能决定长孙无忌生死的人。
可她不肯去深想,非要把长孙氏、褚氏、王氏、高氏的倒台全部归罪到武皇后身上,骂她狐媚惑主,干扰朝政。
“姑母,朕已经决定,立二娘为显儿的正妃。”李治不想多谈长孙无忌,那毕竟是他的亲舅舅,“二娘是李家的外孙女,如今又嫁回李家,不管你从前怎么看待皇后,以后还是收敛些罢,她毕竟是二娘的阿家。况且,太子年幼,离不开皇后的辅佐。”
常乐大长公主咬紧牙关,李治的话,正好戳中她的软肋。
她是李唐公主,比谁都深刻体会到身为皇室贵女的种种尊贵之处,所以她希望能把女儿嫁回皇室。公主固然好,但公主的后人有几个能享受到和公主一样的实封?
唯有把观音嫁给李显,她们母女才能重新回到长安贵族阶级的顶端。
李治明白常乐大公主的打算,顺水推舟,应下亲事,想通过联姻,改善武媚和李唐皇室的关系。
常乐大长公主厌恶武媚,可却不想错过一个正妃之位。
李弘和李贤都已经娶亲生子,李旦倒是个好的,可他比观音小。观音只能嫁给李显,才能入宫。
其实还有个更妥帖的法子——让李治纳观音为妃,他是观音的表兄,辈分上更适合。
可李治早就废除后宫,含凉殿的那些女官,只负责服侍他的衣食寝居,从不侍寝。
观音当不了贵妃,只能退而求其次,嫁给亲王。
常乐大长公主明白李治的暗示,想要观音嫁入皇家,就得和武媚握手言和。
她咬牙恨恨道:“贺兰氏放荡,武氏兄弟跋扈,他们是生是死,是武媚的家事,我不多嘴。可她不该把那个裴十七带进宫,还让你册封她为公主。”
她眼眶微红,五官因为激动而变得狰狞:“新城是她害死的!她怎么敢!怎么敢厚颜无耻,随随便便找一个小姑娘,就想抹除新城?!”
李治默然。
常乐大长公主横眉怒目,指甲滑过凭几,发出刺耳的锐响:“我只要看到那个裴十七,就恨不能撕破她的脸!新城死得凄凉,她只凭一张脸,就想锦衣玉食、得享公主的尊荣?”
去年年底,第一次在宴会上看到神似新城的裴英娘时,常乐大长公主差点当场翻脸。
新城公主当年暴亡于通轨坊,朝野震惊。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新城是被驸马韦正矩虐待而死,李治同样这么认为,他震怒之下,处死驸马,流放韦氏全家,为新城报仇。
常乐大长公主怀疑新城的死因,一直命人私下打听,去年秋天,她终于找到新城的真正死因!
新城是被武媚害死的。
驸马长孙诠死后,新城改嫁韦正矩。韦正矩知道武媚不喜欢新城,怕得罪武媚,对她很冷淡。
新城婚姻不顺,曾想进宫找李治求助。
武媚仗着自己是皇后,横加阻挠,不许新城进宫面见李治。
新城绝望之下,回府质问韦正矩,被韦正矩失手推倒,磕在几案的尖角上,才会突然暴毙。
否则,一个年华正好的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病逝?
常乐大长公主立刻派人赶去东都洛阳,把查到的内幕透露给李治。
不出她所料,李治和武媚爆发争吵,帝后失和。
她以为,李治会从此认清武媚的真面目,废掉武媚,重新启用旧日功臣。
没想到武媚的动作那么快,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就找到一个和新城样貌相似的裴英娘。
她更没想到,李治竟然如此纵容武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裴英娘,就原谅武媚。
新城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孩子,是李治的同胞妹妹,武媚是害死新城的罪魁祸首!
常乐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发间的簪环首饰跟着颤动:“一个裴十七,就能抵得过你的亲妹妹?”
李治低头拢拢衣襟,神色黯然,“说来说去,姑母非要朕亲口承认吗?”
想起早逝的同胞妹妹,他眼中泛起冰冷泪光,“姑母不必迁怒皇后,新城的死,和旁人没有关系。非要找个因由的话,只可能是朕的缘故。”
常乐大长公主的怒骂声一滞,愕然看向李治:“九郎糊涂,新城分明是武媚害死的!那些证据,你不是一一查证过吗?”
“证据?”李治抬起手,他缠绵病榻多年,昔日宽阔厚实的手掌,如今已经连奏折都握不住了,“那不算证据,姑母查到的,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常乐大长公主不信,“那九郎为何命人把墓中壁画上的侍女的脸全部刮掉?为什么处死驸马韦正矩?为什么和武媚争吵呢?”
李治在姑母的一连串追问中沉默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愧疚。
新城公主是李治最小的妹妹。她出生的时候,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因为长孙皇后为了生下她,病情再度加重。
宫中所有人和外戚世家,时刻关注着皇后的病情,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一个幼小的婴儿。
两年后,长孙皇后溘然长逝。
李世民伤心不已,把李治和晋阳公主兕子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新城年纪最小,尚且离不开乳母,丧母过后,只能交给宫人照顾。
也许是怕勾起伤心事,李世民虽然给予新城最优渥的生活,最尊贵的身份,破格让她在及笄前享受汤沐邑,把她许配给魏征的儿子魏叔玉,为她安排好一切,但很少见她。
魏征死后,李世民悔婚,贞观二十三年,他将新城嫁入长孙家。
婚事还没完成,李世民因为服用婆罗门神药病逝于终南山翠微宫。
新城不得不推迟婚礼,为父守孝。三年后,她正式嫁给长孙诠。
他们的感情很好,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直到李治开始清算长孙家。
新城披头散发,哭着进宫,恳请兄长饶过驸马长孙诠。
李治狠下心肠,拒绝宽恕长孙诠,把他流放到偏远的荒凉之地。
随着长孙家的败落,长孙诠被当地官员杀死。
驸马的死讯传回长安,新城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这时候东阳公主向李治提议,尽快让新城改嫁,她才能忘掉长孙诠。
李治同意了。
东阳公主举荐的驸马人选是韦正矩。
李治为了弥补妹妹,把韦正矩从一个小小的低级官吏,一路提拔至常朝大员。
新城仍然闷闷不乐,最终抑郁而逝。
李治之所以处死韦正矩,流放韦氏全家,完全是出于迁怒,不是世人猜测的为新城报仇——韦正矩和新城感情生疏,但他绝没有胆子虐待皇室公主。
新城从小孤苦,安分守时,磕磕绊绊长大。她贤惠谦卑,远离朝政纷争,从没有仗着身份插手朝政,但身为大唐公主,她注定会受朝政影响。
驸马长孙诠的死,才是造成新城迅速衰弱的主要原因。
而把长孙诠送上黄泉路的人,是李治。
所以他才会下令以皇后的规格操办新城的丧事,才会再处死驸马韦正矩后,又让人把韦正矩的尸身和新城合葬。
他对不起妹妹,只能通过这些举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武皇后确实曾经瞒着李治,阻止新城进宫为长孙诠求情——常乐大长公主查到的“真相”中,只有这一点是真实无误的。
李治因为这个和武皇后争吵,三成是愤怒武皇后的欺瞒,剩下七成,是为了减轻心中的愧疚。
他疼爱妹妹,但那时候的他年轻,自负,一切以政事为先,长孙家的子弟,不能留。
新城的悲剧,早在她嫁给长孙诠的那一刻,就无法扭转了。
韦正矩,韦家,武皇后,只是替李治担下虚名的恶人而已。
含凉殿气氛严肃,守在内殿外的宫人胆战心惊,还在为刚才听到的谈话恐惧。
重重回廊之外的东阁,裴英娘也满面愁容。
李令月已经哭了一早上了。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哭哭啼啼两个时辰,竟然还能挤出泪花。
裴英娘绞干帕子,温柔解劝,“人死不能复生,阿姊切勿过于伤怀,否则贺兰表姐九泉之下也会不安。”
李令月抬起脸,哭得红肿的双眼像两块掺了酪浆蒸饼,“那天上午我们还好好说话呢,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哭得愈发伤心。
裴英娘束手无策,哄也哄过了,劝也劝过了,撒娇卖乖,装傻充楞,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李令月就是哭个不停。
说到底,裴英娘和贺兰氏没什么关系,没法和李令月感同身受,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李令月。
正头疼着呢,眼光无意间扫过李令月发间的佛手纹桃木簪,裴英娘心头一亮。
她留下忍冬照拂李令月,带着半夏去寻李旦。
李旦没有出门,照旧在书房抄写古人文章。
他的书房空旷阔朗。三面是高高的书架,架子上累着一卷卷精心裹起来的卷册,书轴上挂着签子,注明绸袋里装的是哪卷古籍。微风拂过,各色彩绸签子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听起来有些像雨声。
书房南面大敞,冬天时会设屏风帷幕,其余季节只悬几道竹帘挡雨,长廊直接通向花木扶疏的院子。廊檐底下流过一条浅溪,溪水清澈明净,偶尔游过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
冯德把裴英娘领到书房前。
裴英娘弯腰,把脱下的漆绘木屐搁在长廊边沿,轻手轻脚步入内室。
李旦今天没戴冠,长发用金环束起,穿一件翡翠色圆领袍衫,盘腿坐在书案前,脊背挺直,坐姿端正,犹如一棵屹立在山巅的青松。手中执一支紫毫笔,正专心致志地临摹碑帖。
这样的李旦,少了几分凌厉,更像一个鲜衣怒马,洒脱不羁的少年。
裴英娘走到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
她练字只是为了应付,李旦这样的,才是真正爱好书法的雅人,旁人只能学其形,学不来他的风骨。
李旦提笔蘸墨。
裴英娘看辟雍砚底下的墨水不多了,干脆挽起袖子,帮着研墨。
随着她的动作,浓稠的墨汁顺着辟雍砚最外端的凹槽,缓缓流入底部。
裴英娘漫无天际地走神:在墨锭里掺入香料,不知会有什么效果?
李旦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展开书轴,把卷纸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确定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取来玉石镇纸,压住卷纸两端,留在书案上晾干。
站起身,把紫毫笔放进拳头大的水盂中洗刷。
这才主意到书案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娇小的身影。
眼神放空,姿态懒散,一看就是在发呆,手上倒是还一丝不苟地磨着墨锭。
他放下水盂,擦干手,“今天不用上学?”
裴英娘回过神来,眨眨眼睛,“阿姊哭了好久,皇后殿下心疼阿姊,特许我们在殿中休息,这半个月都不必上学。”
她提起武皇后时,语气平常,没有露出害怕畏惧的情状。
李旦却皱起眉头。
昨天他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各自送回寝殿,守在太液池前,想质问母亲。
李令月才十岁,小十七才八岁,母亲竟然当着她们的面杀死贺兰氏,难道就不怕吓着她们?
李令月是他的妹妹,小十七也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容忍母亲如此对待两个懵懂天真的孩子。
然而他左等右等,并没有等到武皇后,只看到失魂落魄的李贤。
李贤早已成亲,在宫外建有王府,一般不会留宿在宫中。
平日风度翩翩的六王,在宫里横冲直撞,像个吃醉了酒,到处撒酒疯的酒鬼。
李旦把李贤带到自己的寝殿,命人为他醒酒。
李贤抓着他不放,“阿弟,阿弟,你怕阿娘吗?”
李旦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以前,自然是不怕的,因为武皇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什么要怕自己的亲人?
九岁那年,在目睹武皇后的诸多手段之后,李旦终于明白,母亲不仅仅只是母亲。她和寻常贵妇人不同。一般的贵妇人,相夫教子之余,追逐锦衣华服,贪图奢靡享受,寻求内宅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些武皇后早就得到了,她不满足于此,想和男人们一样追逐权力,她有野心,有贪欲。
对武皇后来说,争权夺利比他这个小儿子重要多了。
从那天开始,李旦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围着父母打转,不再为父母的关注或者忽视而患得患失。
他几乎没有童年,刚刚学会察言观色,就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阿父是皇帝,阿娘是皇后,兄长是太子。
他,只是个亲王。
一个必须谨守本分,鲁钝忠顺的亲王。
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和母亲相处,武皇后在他眼里,比阿父更威严。
李贤似哭似笑,揪着李旦的衣襟,哑声嘶吼:“阿娘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母亲?为什么?!”
李旦守着胡言乱语的李贤,一夜未眠。
大多数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皇后,亲近也不是,敬畏也不是,憎恨谈不上,崇敬?更不可能。
裴英娘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你认得执失大郎吗?”
李旦收回思绪,目光落在裴英娘巴掌大的小圆脸上。
他看得出来,裴英娘也怕武皇后,可她的害怕,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也许他不该一味明哲保身,退让和恭谨并不会让母亲心软,如果他想保护两个妹妹,必须和小十七一样,坦然面对自己的恐惧。
主意一定,李旦霎时觉得豁然开朗,“执失大郎?你问他干什么?”
裴英娘苦着脸,“阿姊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执失大郎是薛表兄的知交好友,我想托他给薛表兄带句口信,让薛表兄进宫一趟,安慰阿姊。”
前段时日,裴英娘往来于安平观和蓬莱宫,李治特意派千牛备身执失云渐护卫她的安全。
执失云渐身材高大,裴英娘每次看他,都得仰起头。
他五官深邃,相貌英俊,眼瞳是暗淡的灰褐色,不爱说话,寡言少语,身手利落,能动手的话,绝不张口,典型的武人风格。
裴英娘怎么说也和执失云渐相处了一段时日,但从头到尾,硬是没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李令月老是撺掇她从执失云渐口中打听薛绍的消息,裴英娘很想帮李令月一解相思之情,可执失云渐就像个哑巴一样,连呼吸声都比一般人的轻!
所以她只能来找李旦求助了。
李令月最宝贝的那根佛手纹桃木簪子,是薛绍亲手雕刻的。很明显,这对少男少女,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只是因为年纪都小,平时免不了磕磕碰碰。好起来表兄表妹亲亲热热,手拉手一起去看波罗球赛。一时恼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非要另一个认错讨饶,才肯回转。
李令月啼哭不止,大概只有请动薛三郎,才能让她破涕为笑。
裴英娘知道李治默许薛绍和李令月亲近,才敢想出这个办法来,不然就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李旦想到李令月的脾气,也跟着头疼,“我带你去含凉殿,执失云渐今天当值。”
兄妹俩到含凉殿的时候,刚好碰上常乐大长公主从里头出来。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青黑,宫人们生怕触霉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带着她躲到廊柱背后。
“阿兄?”
李旦摇摇头,“你记住,离大长公主越远越好。”
裴英娘点点脑袋。
她进宫的头几天,宫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生得像被废后王皇后害死的安定思公主,所以两位圣人都格外喜爱她。
裴英娘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且别说安定思公主夭折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婴儿,五官还没成形。而且武皇后头一次看到她时,满脸惊喜,完全不是一个正常母亲看到和夭折的女儿长得像的孩子时该有的反应。
有人说裴英娘酷似晋阳公主。晋阳公主小名兕子,字明达,和李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可惜天生病弱,十二岁时不幸病逝。
裴英娘起初也怀疑自己长得像晋阳公主,不过她很快推翻这个猜测。因为李治曾多次在她面前提起晋阳公主擅写飞白书,如果她真的是晋阳公主的替身,李治说起晋阳公主的名字时,不会那么自然。
裴英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常乐大长公主对她的厌恶嫌恶。
她确信,常乐大长公主肯定知道她长得像谁。
如果不是常乐大长公主凶悍跋扈的恶名在外,裴英娘还真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她到底是谁的替身啊?
知道答案,她才好为李治解忧不是!
可惜常乐大长公主是个炮仗,碰上火星子就会炸起来,她没有开口探问的机会。
等常乐大长公主走远,李旦拉着裴英娘从廊柱背后走出来,“在这里等着我。”
不一会儿,他转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绛红袍的英武男子。
裴英娘发现,李旦好像又长高了。执失云渐的祖父是突厥人,天生高大,李旦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竟然差不多高。
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木屐,嵌了木齿,有增高效果,然而她刚才站在李旦身边时,还是只到他的腰间。
执失云渐裹幞头,穿绛红圆领袍,脚蹬皂靴,腰佩长刀,英姿飒爽,乍眼看去,和长安儿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仔细看,才能看出他的眉眼五官格外深邃。
他和李旦交谈几句,俯视着裴英娘,冷冷道:“薛三后日进宫。”
声音沙哑,口音很纯正。
裴英娘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执失云渐说话的嗓音是这样的啊!
李旦目送执失云渐离开,看一眼裴英娘,语带戏谑,“小十七很喜欢执失大郎?”
裴英娘抬起头,一脸茫然,李旦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执失云渐的?
她喜欢欣赏生得漂亮的人,但绝不会因为相貌而影响自己的好恶。
李旦扭过脸,“回去吧。”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母亲为武承嗣和武三思挑选的联姻对象,是河东豪强之女。母亲重用寒门士子,笼络河东豪强,送出两个侄子,不费吹灰之力,成功换来两个豪强门阀的效忠。
小十七逃过一劫。
可阿父的举动,又让他心生警惕。执失云渐是执失思力和九江公主的长孙,阿父很器重他,不会随随便便给他安排差事。
前有宗室远支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裴英娘和她身份类似,由不得李旦不多想。
裴英娘唤他阿兄,信任他,依赖他。
他得看好裴英娘,不能让阿父或者阿娘随随便便把她嫁了。
虽然那一天还很遥远,但早点提防着,总比事到临头再慌手慌脚要强。
裴英娘回到东阁,把薛绍后天进宫的好消息讲给李令月听。
李令月果然收了眼泪,“三表兄要进宫?”
她脸色仍然不好,但至少开始分心想其他事了。
李旦没有跟进东阁,送裴英娘回去后,径直回到含凉殿,求见武皇后。
羊仙姿似乎已经等他多时了,“殿下今早才说,大王这几日肯定要来。”
偏殿轩朗,帐帘半卷,武皇后头梳垂髻,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小几上摆满各种书卷账簿,几个着男袍的女官跪在她下首,低头抄录书卷上的内容。
“阿娘。”
李旦行礼毕,跪坐在武皇后身侧。
武皇后打发走女官们,“旦儿,你长大了。”
从前,李旦是几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永远游离彷徨,置身事外,不像李贤那样四处结交名士才子,也不像李显那样和长安的五陵少年郎来往密切。
武皇后曾以为,李旦会是几个儿子中,最让她省心的那一个。
那天,他竟然闯进刺史府,直接带走李令月和裴英娘,委实出乎武皇后的意料。
如果闯进府的是李弘或者李显,武皇后不会吃惊,李弘正直,李显莽撞,听说刺史府出了命案,冲动之下一头闯进去不稀奇。
可李旦不一样,私底下的他如何且不论,在她面前时,他始终柔顺听话,从不多嘴说一个字,不多走一步路,完全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武皇后不会把李旦的异常行为当做是心血来潮,她敏锐意识到,小儿子已经悄悄变了。
李旦迎着武皇后审视的目光,挺直脊背,“阿娘,你预备拿小十七换什么?”
武皇后愣了一下,合上奏本,“怎么,你这是要替小十七讨公道?”
李旦双手握拳,“阿娘,阿父很喜欢小十七,令月和我把她当成亲妹妹,她才八岁,且让她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他向武皇后叩首,“阿父今年的笑容越来越多,还要亲自参加春狩,阿娘,您带小十七进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武皇后看着李旦漆黑的发顶,眉心紧皱,她的儿子们离她越来越远,如今,连最小的李旦,也开始疏远防备她了。
李旦等着她的回答。
武皇后叹口气:“罢了,我好歹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会为难一个八岁的小娃娃。”
李旦亲耳听到武皇后的保证,轻轻舒口气。
他不会忘记赶到刺史府时,裴英娘躲在窗户后面的那道眼神。
她脸上不该露出那样的神情。
蓬莱宫外,一抬轿辇自北向南,经过四座里坊,忽然被一群商人挡住去路。
常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建在宣阳坊,东边是商贸集中的东市,北边紧邻销金窟平康坊,西北面是皇城,交通便利,繁华热闹。
热闹过头,就是烦扰了。
轿辇几乎是一点点往前挪,走得很慢。
常乐大长公主心里正烦躁,急着回公主府,看到奴仆脚步迟缓,不耐道:“怎么回事?”
户奴回道:“回禀贵主,东市开张,那些商人一窝蜂堵在市署门口,排队领牌子。来往的商队要把牛马牲畜送去安置。两边混在一起,仆不敢快走,免得伤了贵主。”
商人虽然富裕,但地位低下,不能在城中乘车,不能穿丝绸衣裳。户奴虽然是奴婢,提起商人的语气,却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常乐大公主冷笑一声:“不长眼的狗鼠辈!”
她拿武媚没办法,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平头老百姓?
她一声令下,公主府的豪奴们举着棍棒,一拥而上,一顿打砸,把商人们和商队的牛车赶走。
常乐大长公主在路上行人的哀痛呼叫声中放下帐帘。
回到公主府,常乐大长公主立刻命人去寻赵观音,“二娘呢?唤她来见我。”
侍女小心翼翼道:“女郎出门访友去了。”
“去哪儿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常乐大长公主气得面色铁青,“去六王府,告诉女郎,她老子死了,我等着她回来哭孝!”
侍女知道大长公主这回真的气狠了,不敢支支吾吾,飞奔去二门外传话。
“好好的,怎么咒我死?”驸马赵瑰笑着进房,“今天怎么这么大的气性?”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我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别惹我。”
赵瑰连忙作揖,不敢多话。
奴仆们把赖在李贤王府内院不肯走的赵观音劝回公主府:“女郎,公主真生气了,您快回去吧。”
赵观音也存了一肚子火,回到家中,先拉下脸,“阿娘,六王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没闲心和您斗嘴。”
常乐大长公主额前青筋暴跳,“孽障!李贤生得再俊秀,也不是你的归宿!我已经向圣人求来旨意,你早点收回心思,等着嫁给李显吧!”
赵观音脸色大变,“为什么是七王?我爱慕的是六王!”
常乐大长公主冷声道:“李贤已经娶妃,六王府哪有你的位置。”
赵观音眼圈一红,“只要能长久待在六王身边,我不介意向房氏低头。”
赵瑰听到这句,心道不好,霍然站起,挡在赵观音面前。
常乐大长公主的动作比他更快,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已经弹到赵观音脸上:“我乃堂堂公主,你是我的女儿,怎能与人为妾?你只能做正妃!”
赵观音捂着脸颊,泪水潸然而下,“我不管,我不要嫁给李显!他蠢笨自大,哪里比得上俊逸出尘的六王!”
常乐大长公主清喝一声,“李贤再好,也不是你的。敕旨已经拟定好,你趁早死心吧。”
赵观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娘好狠的心!我这就去宫中面见圣人,让他收回成命!”
“你敢!”常乐大长公主横眉怒目,“你以为圣人会因为你的几滴眼泪就改变主意吗?现在圣人还不知道你真心爱慕李贤,以为只是少年人间的玩笑而已,才会挑中你做李显的正妃。如果圣人确定你喜欢李贤,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赵观音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圣人大度宽和,一定能体谅我的真心!”
常乐大长公主气极反笑。
赵瑰轻咳一声,把女儿拉到一边,“二娘,你阿娘不是哄你玩的。现在宫里的人只当你年纪小,把你和六王之间的事当成笑话说。如果你跑到圣人面前自剖心迹,别说六王,李显你也嫁不了!”
看赵观音还一脸倔强,不肯服气,赵瑰叹口气,打发走侍女仆从,“你听说过昔日那个名动长安的才子王勃的事迹吗?”
赵观音擦干眼泪,小声嘟囔:“一个不得志的才子,关我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李治是个心机boy。
另外武皇后是狠毒,可是她真的很有才干,作为一个傻白甜,作者真的很佩服她。
好多人以讹传讹,说新城公主死于家暴,这种说法其实蛮不负责任的。
从出土的墓葬和各种史料来看,新城公主并没有受到家暴。她的婚姻有些波折,但是过得很幸福,偏偏不能长久,驸马长孙诠因为家族覆灭而被流放,客死异乡。新城极度悲痛,身体一直不好。她的第二个丈夫韦正矩因为尚主一路高升,肯定不会傻到虐待公主。初唐、盛唐的公主地位很高的,不会发生醉打金枝那样的事。那时候的王孙公子都不敢娶公主,一是怕公主彪悍,二就是怕和韦正矩一样,没把公主伺候好,自己丢脑袋不说,全家老小跟着倒霉。
阿家:对婆婆,婆母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