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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 正文 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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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3章

    李楹与鱼扶危加快赶路回到长安后,李楹忧心如焚,一心想去大理寺狱见崔珣,奈何大理寺狱因为死者众多,遍布驱邪之物,李楹如今魂魄虚弱至极,根本进不去,她对鱼扶危道:“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那便是胸怀坦荡、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少卿卢淮。

    卢淮已经待罪在家,鱼扶危寻到了他,卢淮问他是谁,鱼扶危想了下,说:“某是,崔珣的朋友。”

    他曾经无比鄙夷崔珣的为人,更数次劝过李楹远离崔珣,但如今,他主动带李楹回长安救崔珣,更自认,是崔珣的朋友。

    他道:“崔珣身陷金祢案的时候,曾经拜托某去飞云驿破除裴观岳的阴谋,也曾托某照顾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而某,有幸见过他在天威军昭雪的路上,是如何不顾性命,踽踽独行,崔珣这个人,看似奸佞,实际性情高傲的很,他或许不会认为某是他的朋友,但某,却认为,他是某的朋友。”

    卢淮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如若少卿方便,能否将大理寺的驱邪之物撤去?”

    卢淮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答应了,鱼扶危都有些怔住:“卢少卿不问问原因吗?”

    他本来还犹豫卢淮问原因的话,他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是有一个鬼魂想去见崔珣,卢淮会不会觉得他是得了疯病,给他赶出去?

    但卢淮根本没问,卢淮只是道:“何必问原因?你是崔珣的朋友,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卢淮大概又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羞辱,他面上微微露出惭色:“你自认是崔珣的朋友,但我,却不敢自认是他的朋友,我向来瞧不上他,可如今才知晓,我不如他。”

    他话音落下,渐渐的,面上惭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过,我虽不如他,但也不会因为不如他懊恼,天底下如他这般心性坚韧之人,极少,他做的事情,我做不到,可总有些事情,我能做到。我卢淮,虽做不了崔珣的朋友,但做的了大周的臣子。”

    卢淮虽待罪在家,可任大理寺少卿以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比前任大理寺少卿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因此大理寺众官吏都对他心悦诚服,他让众人撤去大理寺狱的驱邪之物,众人也都默契地一句不问,将符咒和桃木等物全部撤掉。

    李楹便这般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狱,她匆匆步在燃着火盆的走廊,待走到崔珣狱房前,她脚步却莫名慢了下来。

    她在害怕。

    鱼扶危跟她说,崔珣十指尽断,她听到的一瞬间,心如刀割,她知晓,那是和她血脉至亲的阿弟所为。

    她曾经十分感激阿弟,因为他的到来,让阿娘缓解了丧女之痛,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阿弟的模样,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吧,毕竟百姓都说他清雅如玉,和神仙一样,而阿耶长相偏英武,所以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或者,他会不会有些像自己?

    李楹就这般,对从未谋面的阿弟,生出了姐弟之情,在这世上,阿弟和阿娘一样,都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在崔珣怀疑阿弟的时候,她还为阿弟辩解,她说阿弟不会出卖国家,可谁能想到,她那么信任的阿弟,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他还故意指使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他是皇帝啊,他可以杀了崔珣,但他不能这样羞辱他,他这样,配做皇帝吗?他连个人都不配做了!

    李楹咬着唇,心中又是悲愤,又是失望,她脚步越来越慢,她都不敢去见崔珣,一方面,是怕看到他的伤势,一方面,是羞愧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禽兽所为。

    她步履放缓,但当走到崔珣囚室外时,她又不自觉加快脚步,飞奔过去,身躯穿过铁链锁住的牢门,来到囚室之内。

    刚一踏进囚室,里面的情景就让她眼前一黑,只见崔珣昏迷着蜷在冰冷的地上,囚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面布满斑斑血迹,十根手指更是皮肉脱落,隐约能看到断裂的白骨,李楹只觉心如刀绞,她强撑着身子,挪到崔珣面前,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泪水簌簌而下,她颤抖着手,去抚摸崔珣血肉模糊的手指,她曾经最喜欢躺在他腿上,拉过他的手,把玩他的手指,他还问手指有什么好玩的,她笑吟吟说:“因为你手指,长得好看”。

    可是,那般好看的手指,能写得出行草,能吹得了竹笛,能折得了草蚂蚱的手指,却全毁了,被她的阿弟毁了。

    她心中痛不可言,喉咙哽咽出声,泪珠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落下,一滴眼泪不小心砸到他的伤口上,生生将他痛醒。

    崔珣昏昏沉沉,他费力睁开眼睛:“明月……珠?”

    李楹哭得更厉害了:“是我……是我……”

    见她哭成这样,他下意识的,就想擡起手,去抚去她的泪水,但刚一擡手,就是剧痛袭来,任凭他如何咬牙忍痛,可额上的涔涔汗珠,还是泄露了他的疼痛。

    李楹哭着说:“你不要动……”

    崔珣盯着她,忽长长叹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明月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李楹抽泣着:“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枉死城?”

    为什么要送她去枉死城?

    因为不想出现今日的局面。

    他根本舍不得看到她的眼泪。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强行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刚一动,就牵动伤口,他疼到皱起眉头,李楹见状,忙帮忙扶起他,靠在墙上,崔珣微微喘息着,他闭目道:“明月珠,你走吧,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

    李楹咬唇,声音带着哭腔:“崔珣,你怎么到现在,还要赶我走?”

    他身上伤口太多,她想去抱他,可根本不敢抱,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抽抽噎噎说着:“我不走,你怎么赶我,我都不走。”

    许是她哭得太过伤心,崔珣眼眶也渐渐湿润,他喃喃道:“明月珠,你怎么就这般傻呢?我击登闻鼓,告了圣人和太后,是注定活不成了,你何必要陪一个必死之人呢?”

    李楹只是摇头,她含泪道:“谁说你必死了?我回来了,我就不会让你死。”

    崔珣苦笑,他没什么力气,所以声音很轻:“明月珠,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要揭发他罪行的臣子,也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一个要杀她儿子的外人,我是臣子,也是外人,我必死无疑……你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走吧,去枉死城,然后投胎转世,不要再记得我了……”

    李楹咬着唇,拼命摇头:“我不要忘记你……”

    她噙着泪:“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臣子,是外人,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敲登闻鼓?为何要去告阿娘和阿弟?”

    崔珣眼神之中,有些恍惚:“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不能因为必死,就不做。

    李楹望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容,昔日美如莲花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细微伤痕,从王暄在他手心写下“帝杀六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场了,大周以孝治国,他此次要对抗的,不是如卢裕民裴观岳这种臣子,而是大周的君父。

    臣告君,子告父,他得不到文官的支持,也得不到百姓的支持,等君父在他身上发泄完妒意和怒气后,他就会被口塞麻核,绑缚刑场,凌迟处死,如同金祢一样,被百姓分食血肉,尸骨无存。

    但他就算知道自己的下场,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这件事。

    李楹扯了扯嘴角,苦涩笑了笑,她伸手,去细细抚摸他的眉骨,眉骨突出,眉峰微扬,这种眉骨的人,向来都十分倔犟,李楹道:“鱼扶危说,你夺取佛顶舍利的那晚,他提议将你我送出长安,前往西域,但是你拒绝了,你说,你有事未了,所以你不能离开长安。”

    她看着崔珣,说道:“而我,也有事未了,所以,我不会去枉死城。”

    她说:“你的未了之事,是要一个人,去走一条必死之路,而我的未了之事,是逆天改命,让你的必死之路,变成必生之路。”

    她双眸满含泪花:“你不要瞧不起我,你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状告君父,我也能违天道之常理,扭转乾坤。”

    崔珣眼眶一热,他呢喃道:“又何必?”

    何必为了他,拼却性命,舍弃亲情?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这般做?

    李楹眼睛红肿,她垂眸,看他骨肉脱离的手指,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她咬唇道:“我知晓,你这次要绳之以法的,是阿弟,你知道我肯定会选择你,你不想我难过,但是,十七郎,我这次,不是因为你,才选择你,我不是在选择情爱,我是在选择理与义,阿弟他,背叛了公理,背弃了道义,他不配做我的阿弟。”

    她眼前,浮现了牛家村的二百二十个亡魂,她当时跟他们说,希望他们来生,还愿意做大周的百姓,可不知道这些亡魂,来生,会不会成为仍在突厥铁蹄下的六州百姓?他们,会失望吧。

    她忍着心中撕扯般的疼痛,一字一句说道:“大周不是阿弟一个人的,大周不是士族的大周,也不是寒族的大周,而是百姓的大周,一个出卖了百姓的皇帝,他不配做大周的君父。”

    她最后道:“十七郎,你不要再劝我走了,我要救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大周。”

    崔珣再未劝她。

    他劝不动大周公主。

    李楹跪坐在他身边,仰着头,用帕子,轻轻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完脸上的血污后,她又去擦他脖颈处的伤口,这两处的伤口,算是身上最少的了,她眼眶发红,喃喃道:“你现在这样,我不敢抱你,等你伤好之后,我再抱你,那时候,你不许再躲了。”

    崔珣摇了摇头,他定定看着李楹,轻声道:“不会再躲了。”

    他说:“那日法门寺,我在佛顶舍利前,许下一个承诺。”

    李楹擡头看他。

    他没有说是什么承诺,但她知道。

    他承诺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用此,换那些与他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自此业已净,罪已消,此身唯余一腔碧血,一颗丹心。

    崔珣眼泪自漆黑双眸滑落,往日面对她时的自卑终于变成了释然,泪水划过苍白脸庞,如同晶莹珍珠般颗颗落到地上,他望着她,似哭,又非哭:“明月珠,我现在,是不是有资格亲你了?”

    李楹咬唇,泪水簌簌如雨下,她笑中带泪,点着头:“你有,你一直都有。”

    崔珣嘴角酸涩扬起,他定定看着她的皎洁面容,然后几乎是虔诚的,俯下身,低头,用布满干裂伤口的唇,吻上了她柔软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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