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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 正文 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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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章

    丁靖没有死成,可是,他也无法再作为“丁靖”活下去了,天大地大,他已无处可去。

    崔珣最后跟他说道:“既然是个死人了,还诈尸做什么?我这还缺一个干粗活的,可以允你做我的仆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冷淡,高高在上的就好像施舍一样,但丁靖知道,他不是在施舍他,他是在救他。

    他在为他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丁靖又羞愧又难堪地同意了,他留在了崔府,可是,他无法忘记他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屈膝跪在尼都可汗的面前,说的“愿归顺突厥,今生今世不再效忠大周”那句话。

    崔珣唤醒了他的羞耻心,他耻于自己口中说出的投降之语,于是,他自我惩罚到不愿开口再说一句话,从此,丁靖彻底在世上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崔府中,无名无姓的哑仆。

    成为哑仆之后,丁靖开始帮崔珣变卖家资,去接济天威军家眷,崔珣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崔珣不让他做什么,他便不做什么,他虽隐隐感觉到崔珣一直在做一件事,但崔珣什么都不说,他也就什么都不问,只忠实做崔珣的仆人。

    直到最近,他才终于知道,崔珣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紫宸殿上,丁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已经陈旧,再没有当日的光辉耀眼,他的脸上遍布不符合年纪的沟壑纵横,他喃喃说道:“崔少卿让臣卖了他的宅子,拿银钱寻个地方养老,臣是可以这般做,这样,就可以继续偷生,但是,是崔少卿让臣重新记起了,臣是大周的将军,臣又如何能够抛下他,独自偷生?臣今日前来,自知会身败名裂,必死无疑,这是臣应得的惩罚,臣无怨,可死之前,臣要为崔少卿,做这个人证。”

    他徐徐道:“崔少卿从未投降过突厥,你们所听到的投降消息,只是兀朵公主为了得到他,放出来的流言,事实上,他没有做过兀朵公主的入幕之宾,更没有屈服过兀朵公主,无论是多狠辣的折磨,都没能让他低下头颅,出卖大周,如果这不配称作英雄,那什么配?”

    他最后环视殿上群臣:“诸位相公,人心如秤,你们扪心自问,换做是你们,能熬过那般的折磨和羞辱么?为何这样一个百折不屈的英雄,却背负投降的污名六年?他也曾试着澄清过,他在大理寺极力喊冤,换来的是酷刑逼供……他没办法了呀,或许他不是诸公心目中清白无瑕的君子,但,他本可以清白无暇!是大周对不起他啊!如果诸公还有一点良知,请将某今日在殿上的话,说给百姓听,说给天下人听,请让天下人都知道,崔珣他,并没有投降突厥,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相反,他是一个英雄!”

    丁靖的供述,一石激起千层浪,隆兴帝愤怒到咬牙切齿,他如此愤怒,除了丁靖作证,证明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外,最让他愤怒的,应是丁靖当众揭穿他的宠妃惠妃,使尽千般手段,只为占有另外一个男人,这等隐秘之事,就堂而皇之地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被丁靖说出来,这对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隆兴帝额上青筋都在跳,他怒道:“来人,将这个叛徒押下去,交大理寺议罪!

    只是大理寺少卿卢淮,因为私纵崔珣前来大明宫,被勒令回府待罪,大理寺丞只好步出,代替卢淮答了声“诺”,金吾卫粗鲁地将丁靖绑了下去,丁靖临走之前,朝崔珣笑了一笑,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苍老板滞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往日的神采,他被负罪感折磨了六年,如今,他终于可以释怀了。

    崔珣一直目视着丁靖被押走,他知道,他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哑仆了,但哑仆已经完成了对他自己的救赎,从今往后,他不是无名无姓的哑仆了,而是那个做了错事,迷途知返的折冲府都尉丁靖。

    崔珣抿了抿唇,他擡起头,直视着御座上颜面尽失的帝王,他说道:“丁靖的证词,臣的一身伤疤,都可以证明臣从未投降过突厥,既然臣不是叛国贼,那圣人,是不是可以下令查探一下王暄之死,以及,那页起居注?”

    隆兴帝愣住,他几乎狼狈地说道:“放肆!朕早就言明,王暄之死,和朕毫无干系,起居注上那句话,更与天威军一案没有半点干系!朕是皇帝,一言九鼎,就因为你的不信,朕就要下令查探?简直荒谬!”

    崔珣轻笑:“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圣人无法解释起居注上的话,也不敢查探王暄之死,此乃众目睽睽之下,彰明较著的事情,圣人如今以皇帝身份压臣,在臣看来,反而坐实了圣人曾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出卖百姓!”

    隆兴帝愕然,珠帘后的太后,终于沉声说了句:“够了!”

    她缓缓道:“崔珣,吾知晓,你在突厥受了许多委屈,回到大周后,是大理寺失察,冤了你,这是吾与圣人的疏忽,吾会昭告天下,为你正名,今日你的悖逆之言,吾也可以当你是哀伤过度,一时糊涂,你且回去吧,此事就此作罢。”

    她是在给崔珣最后一个机会,只要崔珣答应,他仍然拥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他还可以额外拥有流芳美名,隆兴帝都不知道太后为何这般纵容崔珣,他回过头,刚想开口,就被太后狠狠瞪了一眼,从摇曳的珠帘缝隙中,隆兴帝分明能看见太后眸中极度的失望和愤怒。

    但就算再怎么失望,再怎么愤怒,这还是她的儿子,她不想失去这个儿子,她不得不继续维护他。

    她许诺崔珣既往不咎,以此换来各退一步,可崔珣却偏偏不领情,他反而讥嘲地弯起嘴角:“臣击登闻鼓时,告了圣人,也告了太后,臣告太后包庇亲子、藏贼引盗、枉法徇私,如今看来,倒是印证了状告之语。”

    太后怔了下,崔珣又道:“臣可以理解一个母亲,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无法理解一个太后,不顾一切,保护勾结外敌的皇帝。”

    此话一出,闻者咋舌。

    须知如今的大周,隆兴帝已形同傀儡,而太后才是真正的生杀予夺之人,崔珣当众指责皇帝还不够,还指责起太后来了。

    太后果然

    失态大怒:“崔珣,吾看你是不想活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崔颂清终于坐不住了,他道:“崔珣,天威军一案已经结束了,天下无不是之君父,你莫要再胡来了。”

    一些大臣也开始附和,忠君孝义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刻在这些读书人的心中,他们虽然意识到君父可能的确如崔珣所说,残害忠良,出卖百姓,但他们仍然固执的不肯相信,而另一些附和的大臣,则是有另一种想法,君父卖国,这是多么大的丑闻,传出去的话,以后百姓还会相信朝廷吗?以后番邦还会憧憬大周么?

    所以,必须要让此事到此为止。

    在一众的指责声中,崔珣忽笑了起了,镣铐哐啷中,他徐徐起身,平静看向崔颂清,看向这个他一直敬仰的伯父,他说道:“当日,盛云廷的尸首于官道中掘出,崔相公明明知晓盛云廷之死,定然另有内情,却选择视而不见,漠然置之,因为崔相公有太昌新政要推,有卢党要斗,怎么能为了一个盛云廷,就不顾大局呢?如今崔相公依然为了大局,不顾天威军的冤屈,不顾六州百姓的冤屈,这就是崔相公的道。可我,看不起崔相公的这种道,也耻于崔相公的这种道,如果一种道,连为国家死而后已的将士冤屈都不顾,连无辜受难的百姓性命都不顾,那此道,不要也罢!”

    崔珣再未称“伯父”,而是以“崔相公”相称,足以见他内心的鄙夷,崔颂清瞠目结舌,还没到等他反应过来,崔珣又看向其他附和的大臣:“前朝世宗指使宰相钱明渊冤杀了大将韩裕,天下人前赴后继为韩裕鸣冤,但大家的矛头都是指向钱明渊,而不是世宗,等韩裕平反后,天下人也只是说世宗被小人蒙骗了,自古以来,只有受蒙蔽的君父,没有做错的君父,诸位,也是这般想的吧?可诸位是君父的臣子之前,难道不应该先是个人么?是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勾结胡虏,是对的么?残害忠良,是对的么?出卖百姓,是对的么?相信没有一个人,敢说这是对的,那难道,诸位寒窗苦读圣贤书,就是为了追随错误么?”

    众人神色一凛,均有些茫然若失,只是,忠君思想下,仍无人敢对崔珣的话语发声,崔珣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他反而愈发坦然,他已经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了,最后一句话,他是对隆兴帝和太后说的:“圣人为一己私欲,弃将士百姓于不顾,枉为人君,太后只顾自己之子,却不顾将士之子,百姓之子,也枉为太后!”

    太后已然气到哆嗦,她颤抖着手指向崔珣:“来人!押下去!”

    她不像隆兴帝,为了堵民之口,还存着和崔珣辩一辩的心思,以致于酿成紫宸殿上的闹剧,她手握权力,为何要辩?她要崔珣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得死。

    血盆苦界,鱼扶危抱着李楹,眼看着就要离开了木桥,李楹心中大急,她头倚着鱼扶危的臂膀,忽然张开口,用尽全力咬上他的胳膊。

    她咬的太重,鱼扶危吃痛,不由撒开了手,李楹掉到了木桥之上,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往木桥边爬去,她要去血池地狱。

    只要她去了血池地狱,鱼扶危就无法追上来了,她身上有佛顶舍利,血池地狱里的鬼兽伤不了她的。

    她拼了命往桥边缘爬着,半个身子都掉了下去,鱼扶危大骇,扑上去抱住她的腰,阻止她下落的趋势,但是两人动作间,一只波儿象却悄无声息地从血池跃起,牙齿咬住鱼扶危的衣衫,生生将他拖进了血池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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