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正如卢裕民所言,天底下,没有一桩阴谋不会留下痕迹,裴观岳被抓,府中被搜查,找出不少当初他在丰州时和卢裕民沈阙往来的信件,他留下这些信件,想必也是存着有朝一日若被兔死狗烹,也好拿这些证据威胁卢裕民,没想到,反倒成了他的催
命符。
眼见大势已去,裴观岳也痛快招供,而就像卢裕民说的那般,在当初的定计过程中,他从头到尾,都没和隆兴帝接触过,他认为卢裕民就能代表隆兴帝,所以对隆兴帝默许此事深信不疑,当得知卢裕民所言时,他惊愕万分,喃喃道:“所以我是被卢裕民骗了?”
薛万辙冷眼旁观:“无论是不是被卢裕民所骗,你都利欲熏心,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恶事!”
裴观岳闻言,反而哈哈一笑:“利欲熏心?什么叫利,什么叫欲?我想得到权势和富贵叫利和欲,你薛万辙想得到声望和美名,这难道不是利和欲?说到底,只是你不认为那是利欲,你认为那是正义,哼!正义?把自己对利欲的渴求粉饰粉饰,就变成了正义!但是这天底下,谁规定追求权势富贵就是错误,追求流芳百世就是正义?”
薛万辙被他的振振有词都惊呆了,他叹为观止:“如你这般把恶行说成理所当然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见,追求权势富贵不是错误,但为了权势富贵,陷害自己最好的朋友,将五万将士送给胡虏屠杀,这就是错!你若仍要纠缠这为何是错,那我告诉你,人之所以为能成为人,畜牲之所以是畜牲,原因就是人知善恶,而畜牲只知弱肉强食,所以人能成为人,畜牲只能成为人的盘中餐,你甘愿做畜牲,那是你的事,而我相信,这天下绝大多数官吏百姓,还是会选择做一个人。”
裴观岳只是嗤之以鼻:“你在这里和我大谈做不做人,那是因为你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四处碰壁的痛苦,我裴观岳,也曾是个如那些天威军一般的热血少年,是谁让我的血变冷了?是大周!是大周让我变成了你口中利欲熏心的畜牲,我成为这副模样,是谁错了?反正,不是我。”
薛万辙见他执迷不悟,他只是摇头:“究竟是谁错了,百姓会告诉你,青史会告诉你,而你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也无人会在乎。”
等待裴观岳的,只有死亡的结局,以及永生的唾弃。
随着裴观岳等人陆续招供,一份份供状,也都送入蓬莱殿中,太后召来隆兴帝,将裴观岳的供状、裴观岳亲信的供状,全部拿给他看,隆兴帝越看,越面如死灰,太后淡淡问道:“圣人,你怎么看?”
隆兴帝咬牙:“裴观岳这些人,居然胆敢做出这种事,该杀!”
太后端详着他神情,隆兴帝神情满是错愕,的确看不出半点心虚,太后默了片刻,终于问道:“卢裕民临死前,说一切事情都是他所为,连行玺都是他盗的,是真的么?”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擡眸:“阿娘,你为何这般问,难道你认为,卢裕民是为了包庇朕,才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吗?”
他眼角泛红:“阿娘,你不相信朕!”
太后手指捏着沈阙的供状,白麻纸的边缘被她捏的皱成一团:“吾也想信你!吾也不愿有一个出卖自己将士和百姓的儿子!可是,卢裕民和你的关系,非比寻常,吾不得不怀疑!”
“朕与卢裕民的关系,为何会非比寻常?”隆兴帝含泪道:“朕为何会那般信任卢裕民?阿娘,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
“朕三岁就没了阿耶,他的模样,朕已经不记得了,而你,朕的阿娘,自阿耶驾崩后,你就忙着发号你的施令,忙着推行你的新政,你只关心你的权柄,你有关心过你的儿子么?是卢裕民,他无微不至地关心朕,竭尽全力地教导朕,朕信任他,有何稀奇?”
太后指节已捏的泛白:“吾不想与你探讨孰是孰非,吾只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没有!”隆兴帝斩钉截铁答道:“朕没有!”
他甚至激动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朕若参与了,就让朕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眼见他发如此毒誓,太后渐渐也平静下来:“你真的没有参与?”
“没有!”隆兴帝又强调了一遍:“朕就算再想亲政,也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天底下,有哪一个帝王,会将自己的国土和百姓,拱手让给胡人?就算他拱手让了,他如何能确定,突厥灭了天威军、夺得关内道六州后就会罢手?而不是会言而无信,大军直取长安?倘若裴观岳和突厥再暗中勾结,不在宁朔抵抗,这皇帝,就只能做一个亡国之君了!阿娘,如果是你,你会下这么大的赌注吗?”
隆兴帝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可太后只是沉默不语,隆兴帝见状,愈加心酸:“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下这么大赌注的。阿娘之所以怀疑朕,难道仅仅是因为朕和卢裕民的关系吗?裴观岳被定罪还需要证据,难道朕被定罪就不需要了吗?”
隆兴帝悲愤交加,他跪下道:“如果阿娘想让朕从此做一个傀儡皇帝,说一声便是,不需要将这种罪过叩在朕头上,这对于朕,是莫大的侮辱!”
太后还是沉默,但红了的眼眶,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挣扎,她终于开口,缓缓道:“毕竟,你是此事最大的得利者,吾不怀疑,其他人也会怀疑。”
隆兴帝挺直脊背,惨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观岳他们想利用天威军一案攫取权势,这就变成了朕的过错了,如果朕有过错,那错在失察,错在误信,可谈及失察,谈及误信,三公九卿、王侯将相,全都失察,全都误信,凭什么朕就必须明察秋毫?况且这六年,有哪一位大臣,上过奏疏说天威军是冤枉的吗?一个都没有,既然这样,为何如今,就变成朕一人之错了?”
他声声质问,太后无言以对,隆兴帝灰心道:“若阿娘还是不信朕,那就杀了朕吧!但朕临死之前,还是要告知阿娘,朕没做过!”
他说罢,就不再分辩,而是静静等着太后的宣判,但太后却忽长叹一声,说到:“菩萨保,你起来。”
隆兴帝震惊擡头,太后又道:“你是阿娘的儿子,阿娘又如何舍得杀你?阿娘也不愿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既对不起大周,也对不起你自己,既然你说你没做过,阿娘就信你没做过。”
隆兴帝闻言,哽咽不已,泪水顺着脸庞不断滑落,太后起身,亲自将他扶起,为他拭去眼泪:“别哭了,怎么还跟孩童时一样,一有事就哭?阿娘早和你说过,你是圣人,你不应该哭。”
隆兴帝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他点了点头,小声道:“他们都骗我,我以后,只信阿娘。”
太后望着他脸庞,点了点头,她说道:“阿娘乏了,你先回神龙殿吧,不要再哭了,免得被人笑话你不像个圣人。”
隆兴帝颔首,他转身离去,太后望着他背影良久,半晌,才喊道:“望舒,你出来吧。”
崔珣沉默从山水夹缬屏风后走出,太后道:“圣人的话,你都听到了?”
崔珣垂首道:“是,都听到了。”
“那你疑虑,应该消了吧?”
这个问题,崔珣并没有马上答“是”,而是默然不语,太后叹道:“圣人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如果真是他做的,他怎么确定突厥一定会遵守承诺?难道他不怕变成亡国之君吗?望舒,圣人自幼,胆子就很小,吾相信,他不敢这么做的。”
崔珣垂眸,片刻后,才道:“太后相信自己的儿子,臣,无话可说。”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莫说气话,吾问你,你有证据,证明圣人有参与么?”
崔珣抿唇,说了声:“没有。”
卢裕民已死,裴观岳和沈阙又在定计过
程中和隆兴帝从未接触过,他没有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那你又凭什么怀疑他呢?凭直觉?难道你崔珣的直觉,就一定是对的么?”
崔珣怔了下,略显茫然,太后又道:“若连一个君主,都参与出卖自己的国家,那这个国家的百姓,以后还怎么信任朝廷?这件事,到此为止。吾保证,天威军会得到昭雪,裴观岳等人会得到惩罚,结局,会让所有人满意的。”
崔珣闻言,敛起神色,他拱手道:“臣替天威军,谢太后。”
得到太后的承诺,崔珣虽心中仍有疑虑,但天威军众将能得到昭雪,这还是让他松快不已,积压了六年的郁气也散去了些,连去书肆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自那日在书肆告别李楹后,便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朝递交金祢供状,但幸好,他在朝上说服了清流一派,让天威军一案终于得以重审,之后,为防事情生变,他一直歇在察事厅,由刘九等人十二个时辰向他禀报审案进展,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迫不及待就想告诉李楹这个好消息。
他推开书肆木门时,李楹正在房内托着腮,看着崔珣临走前下的那盘棋局出神,听到声音,她蓦然擡头,然后立刻欢欢喜喜地起身,奔了过来,投入他的怀中,她环抱着他,仰起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