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讲道未完,崔珣就出了道坛,回到客舍,客舍他还是如前晚包下一层,他独自一人,如果要两间客房,恐怕惹人生疑,包下一层,顶多被客舍主人认为是一个不愿和寒族同住的纨绔子弟,反而安全一点。
崔珣知晓,他虽杀了窥探他府邸的十个道士,但裴观岳还是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派人跟踪他,等到裴观岳发现坐在马车里的“崔珣”是假扮的之后,裴观岳绝对会到处寻他,所以,他需要赶在裴观岳发现李楹之前,彻底将他解决。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除了灵虚山人,再从鬼村快马加鞭赶到巩州城,否则,迟则生变。
若换做之前,崔珣有更多稳妥的法子除掉灵虚山人,但如今为了尽快除掉灵虚山人,他不得不赌上一赌。
他对李楹道:“挂在道坛的青铜灯刻着的图案,和锁魂符的图案,一模一样,我听说道门有一邪术,叫借命灯,顾名思义,就是将别人的寿数,借到自己身上,但若借命灯熄,借命之人所借的寿数要全数还回去,那个青铜灯,很有可能就是借命灯。”
李楹思索片刻,道:“听道的信众大部分都吞了锁魂符,想必那借命灯挂在道坛上,能加深他们血肉中的锁魂咒,让他们生魂更好为灵虚道人驱使。”
崔珣道:“这么多年了,灵虚山人所借寿数定然不少,假若我们设法熄了借命灯,灵虚山人所借的寿数便要全数归还,按照他原定寿数的话,他会成为一个死人。”
李楹听罢,却有些犹豫:“可是,如果你听到的借命灯一说是假的,又或者,那青铜灯,并不是借命灯,那我们贸然去熄,会不会打草惊蛇?”
崔珣摇头道:“人的一生,本就是一场赌局,赌赢了,得偿所愿,赌输了,命丧黄泉,我赌过很多次,我也不怕赌。”
李楹张了张口,她想到很多,是的,崔珣这一生,的确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这场豪赌,从郭勤威让他保全性命,被突厥俘虏开始,郭勤威赌的是突厥不会杀他,却没想到他在突厥的境遇,比死亡还要更惨,之后,回到长安,他又甘做阿娘手中的刀,他赌的是有了权势之后,便能为天威军昭雪,但这个过程中,他也换得声名狼藉,伤痕累累,她不忍心,她很想劝他,可她知晓她是劝不动他的,她只能尽量,让他手中的砝码多一些,让他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她颔首道:“嗯,那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怎么能拿到那盏借命灯。”
她与崔珣商榷时,忽听到楼下有喧嚣声传来。
是灵虚山人。
李楹之前碰了茶肆主人的灵符,灵虚山人便一路追踪灵符气息而来,气息到客舍而止,客舍主人也认识他:“仙长今日怎么来了?”
灵虚山人身边还站着那茶肆店主张四郎,灵虚山人笑道:“掐到有道缘之人投宿贵舍,特来相见。”
“有道缘之人?”客舍主人想了圈,第一个想到的是包下二楼的那位漂亮到不像凡人的年轻郎君,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个郎君漂亮是漂亮,但一双眼睛凛若霜雪,浑身上下气质更是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怎么看都不像有道缘之人。
但偏偏张四郎和他道:“仙长说的应是昨夜投宿你们客舍的那位郎君。”
“那郎君是有道缘之人?”客舍主人微微诧异,但他还是指了指路:“他在二楼客房。”
灵虚山人和张四郎便寻到了二楼客房,张四郎敲了敲门,崔珣和李楹对视一眼,李楹立刻躲到屏风之后,掌心燃起碧色鬼火,鬼火跃到空中,又化为莹光,将她整个身形覆盖住,即使道行强如灵虚山人,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她踪迹。
她隐匿好后,崔珣才缓步去开了门,他挡在门口,并没有打算让灵虚山人和张四郎进来,而是准备随便敷衍两句就将灵虚山人赶走,但还没等他开口,灵虚山人就上下打量着他,笑道:“这位居士,观你面相,颇有道缘,可否让贫道进内,详叙一二?”
崔珣直接回道:“不可以。”
说罢,他便打算关门,灵虚山人却撑着门,笑道:“居士何必拒绝的如此干脆,倒不如听完贫道讲道,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径直进了客舍,崔珣则被张四郎拉住,絮絮叨叨:“这位郎君,仙长看上你,要指点你道法,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啊。”
崔珣眼见灵虚山人进了客房在四处张望,而且眼神还扫过屏风处,他心中一急,挣脱张四郎,快步挡在灵虚山人面前,皱眉道:“仙长,我对修道没有兴趣,烦请另觅机缘吧。”
灵虚山人盯着他片刻,却呵呵一笑,他大剌剌坐在桌案前,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张四郎也跟了进来,恭恭敬敬服侍在灵虚山人身侧。
灵虚山人伸了伸手,示意崔珣坐到对面,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崔珣抿唇,不耐烦的坐下,灵虚山人道:“居士这模样,倒让我想起我最得意的弟子。”
崔珣琢磨着怎么赶他走,所以并未搭腔,灵虚山人又道:“我那弟子,天性聪慧,精明强干,若一直跟随我,如今也定然得道了。”
崔珣哪里耐烦听他讲自己的弟子,他不悦道:“我要休息了,烦请仙长速速离去。”
灵虚山人一笑:“居士不必拒人千里,如居士这般心明眼亮之人,何苦于红尘之中苦苦纠缠?倒不如随贫道入观修行,超越生死,有朝一日,必能长生不老。”
崔珣冷声道:“我不愿长生不老,我就愿意在红尘之中纠缠。”
灵虚山人愣了一愣,他传道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说不愿长生不老的,他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崔珣驱赶他的借口,可是,他不想这么快走,灵符气息明明停留在门口,进门之后却一无所获,要他就这般走了,他实在不甘心。
他打量着崔珣,眼前青年面色苍白,但一张脸仍然美如珠玉,一个俊俏的翩翩郎君,一个美丽的鬼魂少女,孤男寡女,莫非……
灵虚山人顿时想到一个试探少女踪迹的法子,他对崔珣道:“贫道见居士气色不佳,不如让贫道为居士把把脉。”
崔珣直接拒绝,可张四郎却道:“这位郎君,仙长的医术在这桃源镇十分出名,多少快死的人都被他救活了,你就让他把脉看看吧。”
崔珣不耐,但张四郎仍在絮叨,见这样子,他今日不让灵虚山人把脉,这两人还不愿走了,他只好将手腕搭在桌案之上,灵虚山人捋着白须,手放在崔珣脉上,片刻后,他忽面色凝重道:“居士这身子,亏空太多,着实不妙,余下寿数,恐怕只有十载光阴了。”
听到“十载光阴”这四个字,崔珣脸色依旧未变,漆黑双眸中连半点惊异神色都无,倒是屏风后用念力隐去身形的李楹,听到这句话时,却不由心神激荡,连护住自己身形的碧色莹光都跟着颤动起来。
灵虚山人敏锐于屋内嗅到一丝他所寻之人气息,他不动声色,又对崔珣道:“居士最近是不是在服用虎狼之药?贫道劝居士还是趁早停了为好,这虎狼之药,固然可以见效神速,但着实伤身,再不停用的话,居士所余的十载光阴,恐怕,连五载都剩不到了。”
屏风之后,李楹心神更加慌乱,护住身形的碧色莹光颤动到不成样子,足以可见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眼瞅着她身形就要被灵虚山人发现,崔珣已直接将手腕从灵虚山人手中抽出,他淡淡道:“仙长是个道士,又不是神医,还能堪人寿数了。”
灵虚山人笑道:“贫道的医术,只怕比有些神医还高明。”
张四郎也道:“是啊,仙长治好过不少人,连我的女儿都是被仙长治好的。”
崔珣站起,言语之间已颇为不客气:“连神医都颇多欺世盗名之辈,何况一个道士,我寿数如何,我自己清楚,用不着旁人装神弄鬼,二位,请吧。”
他这几句话,已然全不给灵虚山人脸面,他是世家出身,讲究风度,以往即使与人争论,也从未这般不客气过,李楹本该发现他的异常,但她此时彷徨失措,根本没有想到这上面去,灵虚山人被下
了面子,倒也不恼,他已感受到屋内那人气息,知道她的确就在此间客舍,目的达到,他于是便起身,带着忿忿的张四郎,笑呵呵离去。
灵虚山人刚一走,李楹就迫不及待从屏风后出来,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崔珣:“那妖道说的是真的吗?”
崔珣面色恢复平静,他道:“什么话?”
“他说你余年只有十载,是真的吗?”
崔珣道:“这是妖道为了扰你心神,故意编的,连宫中御医都没说过我余年只有十载,他怎么能那般肯定。”
崔珣这句话,倒是真的,宫中御医只隐晦说过他余年不多,并没有说只有十载,但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每逢阴雨时分,全身旧伤都疼痛不已,加上寒症入骨,无时无刻不都在受着病痛折磨,这等残躯,还能有十载光阴,都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楹又问:“那他说你在服用虎狼之药,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倒是让崔珣不敢回答,他避开李楹眼神,他答应过她的,不再骗她,所以他不敢说真,也不敢说假。
他这反应,让李楹愈发怀疑,李楹咬牙,上前一步,双手往他身上搜去,先是搜他腰间算袋,她在算袋里没摸到什么,然后又去搜他袖口,她捏了捏右边袖口,发现一个瓷瓶模样的东西,她擡头望了他一眼,将那玉白瓷瓶抢了出来,她拔开瓶塞,只见瓷瓶里面全是红色丹药,瓷瓶上面空了一点,显然上面的丹药都被吃完了,李楹又闻了闻那瓶红色丹药,辛烈气味扑鼻而来,李楹不可置信的举起玉白瓷瓶:“这是什么?”
崔珣垂眸,不敢回答,李楹道:“崔珣,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跟我说,这是什么?”
崔珣慢慢擡头,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如漆黑幽潭,看不出半点情绪,他张了张口,刚想回答,李楹就道:“崔珣,你想好了再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受一百笞杖那次,求我留下来时,你说的什么,你说你不会再骗我,你说没有第二次了,那我问你,这到底,是什么药?”
她提到笞杖那次,崔珣顿时张口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李楹心中顿时了然,她苦笑:“我说你的寒症为何在长安时不见好,来这就好了,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
她攥着那个玉白瓷瓶,狠狠砸到地上,瓷瓶应声而碎,朱红丹药滚了一地。
崔珣愣愣看着地上的碎片,良久,他才擡起头,艰难道:“明月珠……”
“你不要喊我明月珠。”李楹讥嘲道:“我不想听。”
但崔珣仍然道:“明月珠……你听我说……”
他声音中已然带了一丝恳求,李楹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她气愤瞪着崔珣:“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希望和你长长久久,但是你怎么做的?崔珣,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
她这句话,让崔珣顿时面色惨白,她说,她恨他,她不会原谅他,他心如刀绞,似乎整个世间重新昏暗无光,他又一次陷入阿修罗道,再无仰望明月的机会。
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李楹眸中含泪,恨恨看了他一眼,就咬了咬唇,就准备离开这个房间,她再也不想见到崔珣了!
但崔珣却快步挡在她面前,他扯了扯嘴角,艰难道:“你恨我没关系,但不要误了正事。”
他道:“那些百姓还等着你去救,你是大周的公主,不值得为了我,放弃履行你公主的职责。”
他垂眸:“等救完了他们,再恨我,也不迟。”
李楹咬着牙,她瞪着崔珣,她是真的很恨他,她恨不得现在就质问他,质问到底她在他的心里算什么,质问到底他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考虑过她,但是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
就如他所说,那些百姓,还等着她去救。
她转身,坐到桌案前,语气平静道:“你说得对,我不能为了你,放弃履行我做为一个大周公主,应尽的职责。”
她道:“你也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