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所谓鬼村,据客舍主人说,是三十年前,也就是太昌二十年三月,一个叫牛家村的村落,村中二百二十人,突然于一天夜中全部七窍流血而死,官府也没查到原因,只能草草将这二百二十人下葬,头七的时候,来村子祭奠的几个外嫁女慌慌张张去县尉处告状,说守夜时遇到一个女鬼,女鬼对她们说,她本是个孕妇,赶路路过牛家村的时候,被牛家村先祖觊觎美色,轮暴之后害她性命,尸首还被扔入江中,过了百年,她怨气仍然不散,所以化为厉鬼,来找牛家村寻仇,那二百二十人,都是被她杀了,女鬼还说,牛家村藏污纳垢,今后所有人都不准踏入牛家村一步,也不准祭奠,否则,就诅咒他们暴毙而亡。
县尉不信,于是带皂隶去查探,没想到也遇到了女鬼,县尉惊吓之后,回来就暴毙了,经此一遭,牛家村阖村被鬼所屠的流言不胫而走,再也没人敢踏入村中一步,牛家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鬼村。
崔珣骑着马,一路拧眉想着客舍主人的话,李楹坐于他身前,她回首问道:“你要去鬼村吗?”
崔珣点头:“从那里抄近道的话,去巩州城能快个七八日。”
“你不害怕女鬼诅咒?”
崔珣轻笑:“这世道,人比鬼可怕。”
李楹想到因嫉妒要害自己的王燃犀,因野心要杀自己的表姐沈蓉,还有……她的阿耶,她苦笑一声:“你说的对,人比鬼可怕。”
崔珣没有劝她,而是扬鞭纵马,李楹只觉凉爽夏风吹拂于脸庞,四周古道、青山、碧水尽收眼底,听着马蹄哒哒,方才怅然的心情倒是消散了些,正可谓天地辽阔,人如一粟,往事已随风,珍惜眼前人。
崔珣见她不再郁郁,于是勒住缰绳,道:“我们去鬼村吧。”
李楹与崔珣按照客舍主人指引的方向,马蹄于废弃的官道疾驰,到了一处刻有“牛家村”的石碑处。
崔珣先下了马,然后才将李楹抱下马来,两人往石碑前方望去,只见破败的屋舍参差不齐地伫立在干涸的土地上,连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枝叶枯黄,完全没有初夏枝桠应有的碧绿繁茂,间或还会从村落中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将此处更添了些恐怖和诡异。
崔珣和李楹对视一眼,崔珣便牵着马匹,准备进村,但康居马忽然烦躁起来,不管崔珣怎么驱赶,都不愿往前多踏一步,李楹道:“都说马通灵性,能感受到环境安危,看来这个鬼村,确实有些古怪。”
崔珣见康居马如此,面露几分犹豫,李楹看出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十七郎,你不用为了顾忌我的安危,就放弃进村,我本来就是鬼了,我还怕什么鬼?”
崔珣听罢,莞尔,他将康居马栓到一棵大树下,然后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到底是人作祟,还是鬼作祟。”
鬼村三十年人迹罕至,空气中都弥漫了一股发霉朽坏的气味,一踏进村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二百二十个木制墓碑,还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墓碑密密麻麻,歪七扭八写着人的名字,崔珣踩着地上枯萎的藤曼,走到一处墓碑前,他手指轻轻拂过,只见厚重灰尘扑簌而落,看起来的确从未有人祭拜过,崔珣起身,望向那些墓碑,直觉告诉他这些墓碑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
李楹不知为何,一靠近这些墓碑,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的念力也在快速衰弱,她扯了扯崔珣的衣袖,脸色苍白,说道:“这处坟冢不对劲,我们离他远一些。”
她说罢,更觉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住,崔珣见状,于是赶忙将她抱起,到数丈远外,她脸色稍微好些,才将她放下,关切问道:“没事吧?”
说也奇怪,离了坟冢数丈远,李楹就觉得精神好上不少,头晕的感觉也消失了,她蹙眉看着那些隆起的土包,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一下。”
两人在村落其他地方寻去,但除了断壁残垣,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寻了一会后,天也渐渐黑了,崔珣点燃火石,他忽定定看着四周荒凉的屋舍,沉吟半晌后,说道:“这些屋舍,有些奇怪。”
“屋舍怎么了?”
“寻常屋舍,都是坐北朝南,但这些屋舍,却都是东西朝向,且右边白虎位,都高过左边青龙位,倒有些像堪舆方士所说的‘白虎煞’。”
李楹惊了一惊,白虎煞,是堪舆学中所说的第一凶煞,犯此煞者,易有血光之灾,她望着这些屋舍,屋舍外面还摆着生满铁锈的农具,李楹道:“牛家村的人,应该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哪里懂什么白虎煞,就算懂,也不会让自己屋舍成这种布局。”
除非……是有人在他们不知的情况下,引导他们布下白虎煞。
崔珣已经推开一处虚掩的木门了:“也许屋内,能有所发现。”
踏入屋内,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屋内摆设,能看出这是一个很简陋的田舍人家,房屋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简易的木案,这应该就是这家人的门厅了,从门厅往里,能看到一张破破烂烂的胡床,往左走的话,则是一个狭小的庖屋,里面堆着发霉潮湿的野草,显然是用来生火的,但寻常人家,用来生火的,不都是木柴和木炭么?
身后传来崔珣的声音:“柴火都被樵夫伐来贩卖了,像这种农户,是用不起柴火的,更别提木炭了,只能用野草生火。”
李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想的寻常人家,是崔珣这种四品官员,是鱼扶危这种富商,而不是大周最困苦的农户。
她顿觉十分羞惭,喃喃道:“晋惠帝有‘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今日,我与晋惠帝也没什么两样了。”
崔珣安慰道:“你是公主,久居深宫,不了解民间疾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他的安慰,并没有让李楹心中松快多少,她颇不是滋味的看着昏暗逼仄的庖屋:“这整间农舍,都没有我在凤阳阁的一间卧房大,原来这就是三十年前大周农户的生活。”
李楹以前学到楚国屈原的那句“哀民生之多艰”时,心中虽然恻然,可民生,离她实在太远了,她自幼锦衣玉食,如珠如宝的长大,从没有受过穷,挨过饿,所以不可能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感触,即使她出了荷花池,经历了许多事情,也从未出过长安,她哪里能知道,长安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呢?
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何谓民生之多艰。
有时候,双眼看到的冲击力,比书中读到的冲击力,要大多了。
她若有所思之时,忽听到一阵声音,崔珣也听到了,两人于是缓步走到庖屋窗前,从布满蛛网的木窗往外望去,这一望,两人都愣住了。
屋外一轮惨白月光,挂于天际,月光之下,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鬼村,却渐渐出现了不少穿着麻衣的人影,有白发老人,也有稚气少年,有背着锄头的英武壮汉,也有抱着孩子的柔弱女郎,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说有笑,衬着那惨白月光,更觉诡异。
李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崔珣盯着聚集的数百人群,他想起村口处一个个隆起的土包,他平静道:“不是这些人,是这些鬼。”
李楹讶异,她仔细端详着人群,果然这些村民身上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正如崔珣所说,不是这些人,而是这些鬼。
她正想问崔珣,这是不是传闻被鬼所杀的牛家村村民,忽感觉自己裙角被人扯了下,她不由低头望去,这一
望,差点没魂飞魄散。
她整个人尖叫着往崔珣怀中扑去,崔珣被她撞了个踉跄,他犹豫了下,但还是伸手安慰般的搂住了她,他定定望着吓到李楹的罪魁祸首,原来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正仰着头,好奇的看着他和李楹二人。
稚童开了口,声音天真无邪:“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李楹吓得伏在崔珣怀中,紧紧抓住崔珣的手不放,崔珣却声音无比平静,他对稚童道:“我们是过路人,想讨口水喝。”
“是过路人呀,我还以为你们是神仙呢。”
崔珣微微一笑,他甚至有胆量摸了摸稚童的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稚童眨巴着眼睛,掰着手指算着:“我叫鲤儿,今年六岁了。”
“鲤儿……”崔珣点了点头,他指了指窗外:“他们是谁啊?”
“是我阿耶阿娘,还有村里的人呀。”
果然屋外百鬼,便是牛家村莫名死亡的村民。
崔珣又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天亮了,他们要去干活了。”
天亮了……
李楹不由满怀疑虑的往窗外望去,那轮惨白的明月格外显眼,她不由道:“这不是晚上么?”
稚童很奇怪的看着她:“外面是太阳啊,怎么会是晚上呢?”
李楹更加疑虑,但衣袖忽被崔珣扯了扯,她立刻会意,噤声不语,崔珣温言道:“哦~天亮了,鲤儿要做什么呢?”
“阿耶阿娘在干活,我要做饭,等他们回来。”
鲤儿说罢,就坐到土灶边,将野草塞入灶膛,明明那野草潮湿霉烂,根本不可能燃烧起来,但鲤儿却托着腮,自言自语道:“火太大了,要小一点。”
他还真拿着火钳拨了两下,仿佛那摊毫无动静的野草,早已熊熊燃烧了起来,这副诡异情景,不由让李楹后背都发凉,崔珣却道:“鲤儿,我这有胡饼,你先莫要做饭了,带我去见见你阿耶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