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雕栏玉砌的宫殿中,梁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炯炯龙睛静静的看着殿下众人,似乎也在为这出因
野心而起的人伦惨剧感到悲悯。
沈阙木然瘫跪在地上,太后望着他,缓缓说道:“沈阙,你的母亲和姐姐,的确是因吾而死,但关于此事,吾自问并未对不起她们一分一毫,为了不让她们背负杀戮公主的罪名,吾宁愿被人唾骂毒妇二十九年,吾自认为已做到仁至义尽,你若仍憎恨吾,吾也无话可说。”
太后话语之中,隐隐暗含对沈阙的失望和杀意,隆兴帝听出她话中含意,不由看向沈阙,崔珣也擡眸,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望向沈阙,但生死系于一线的沈阙却失魂落魄,脸上早已没了刚进蓬莱殿时的嚣张桀骜,良久,他才惨笑一声:“我恨了你二十九年,如今你告诉我,我恨错人了,一切是我阿姊罪有应得,我阿娘的死,也是被我阿姊连累所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太后听后,默然片刻,她说道:“吾不愿阿姊唯一的儿子成为罪人之后,故而二十九年都隐忍不语,没想到,反倒害了你。”
沈阙喃喃道:“你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过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话中隐有悔意,但却仍然不愿低头向太后认错,太后长叹一声:“沈阙,你勾结蒋良,用猫鬼害吾,吾可以原谅你,但是……”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牙道:“吾不能让明月珠白死……”
她刚想说出对沈阙的判决,忽然殿外有人来报:“太后,姜国公求见。”
太后父亲只有太后与沈国夫人两个女儿,当初太后被封为皇后之时,太后父亲也被追封为姜国公,先帝又从姜氏一族中选了一个干练子侄,让他过继给太后父亲,袭了国公爵位,当作给太后培养的外戚势力。
如今姜国公因为重病在身,已经许久没上朝了,但不知今日为何强撑病体,来到这蓬莱殿。
太后即使诧异,仍然召他觐见,姜国公拄着拐杖,气喘吁吁走进大殿,太后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姜国公谢过太后和圣人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丧魂失魄般的沈阙,然后恭恭敬敬的拿出一个木匣,说道:“太后,此乃沈国夫人旧物。”
内侍接过匣子,递给太后,太后打开一看,却发现是一双精美的绣花云头鞋。
姜国公说道:“太后,二十九年前,沈国夫人将这匣子交给臣保管,她说,这是为永安公主十六岁生辰做的鞋子,她还说,若将来有一日,她的儿子惹怒太后,让臣务必将此物送予太后。”
太后怔怔看着绣着如意云纹的云头鞋,耳边似乎回绕起当初她与沈国夫人的对话:
“阿姊,明月珠有尚衣局给她做鞋,都穿不完,你眼睛不好,不要给她做了。”
“灵晔,以前阿姊做鞋贴补家用的时候,你总是会眼巴巴的看着,问我:‘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我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你大了,不需要我为你做鞋了,我便想将欠你的鞋履,为明月珠补上,阿姊就算眼睛不好,每年做一双,还是没有大碍的。”
她劝不动沈国夫人,之后沈国夫人真的每年都在李楹生辰,为她做一双鞋子,但是李楹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沈国夫人却没有做,太后虽觉得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沈国夫人怀了身孕,事情太多忘了吧,忘了也好,沈国夫人的眼睛一天差过一天,她也不想让她做。
没想到,那双鞋,沈国夫人早就做好了,只是那时候沈蓉已经在筹谋如何杀害李楹了,沈国夫人羞愧之下,不敢送给李楹。
太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她这个阿姊,一生苦命,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又被女儿连累,横死在大理寺,阿姊对她的心是真的,对明月珠的心也是真的,但她太爱自己的女儿了,才会误入歧途,做了错事。
阿姊大概是预料到了自己结局,才会在怀着身孕的时候还辛苦做了一双鞋子,只为保全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太后缓缓睁开眼,她对沈阙道:“沈阙,吾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在长安,吾会将你流放到岭南,就当给阿姊,一个交代了。”
岭南离长安距离一千七百里,山高路远,困苦不堪,沈阙到了那里,又有小吏看管,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再谋害太后了。
但这处罚,相对于沈阙犯下的罪过,已经算是从轻了,至少,沈阙保住了一条命。
沈阙没有求饶,也没有谢恩,只是木然任凭左右千牛卫将他带下去,但他走之前,太后忽问了他一句:“沈阙,你以猫鬼谋害吾,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同党?”
太后说这话时,眼睛瞥了眼隆兴帝,隆兴帝愣了一愣,他脸色发白,眼中似有含屈神色,沈阙呆愣摇头:“不,此事是臣一人所谋,和旁人无关。”
虽是沈阙答话,但太后却一直瞧着隆兴帝,片刻后,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圣人对沈阙的处罚,有无异议?”
隆兴帝勉强笑道:“阿娘做的决断,朕自是没有异议的。”
太后点了点头,她看着沈阙被千牛卫押走,然后才道:“吾也乏了,圣人若无其他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隆兴帝默然颔首,他起身,太后又道:“崔珣留下。”
隆兴帝顿住脚步,他看了崔珣一眼,脸上不由露出厌弃和憎恶神态,崔珣垂眸,对太后说了声:“诺。”
蓬莱殿外,花团锦簇,绿树成荫,隆兴帝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份美景,他也没有回自己的神龙殿,而是急急去了惠妃所在的含凉殿。
隆兴帝走后,蓬莱殿里只剩下崔珣和太后二人,太后问道:“崔珣,你适才一言不发,是否心中另有盘算?”
崔珣鸦睫遮住双眸,他从巫蛊木偶中猜到沈国夫人之死另有因由,或许错不在太后,而是在沈蓉,于是他自玄诚口中取得沈阙犯案的铁证后,便马不停蹄来了蓬莱殿,他知晓太后向来对沈阙纵容,此次不一定会杀沈阙,故而极力游说太后说出当年实情,就算沈阙不死,也要让他恨无所恨,形同废人。
他这一出,将太后也算计进去了,事情进展果然如他所料,太后没杀沈阙,但沈阙也和废了没两样,裴观岳阵营又折损一员大将,他心知他此时应该见好就收,但,他却犹豫了。
崔珣小心斟酌言辞,还是问道:“太后,臣有一事,不得不问。”
“何事?”
“天下行巫者,有蒋良这种本事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招摇撞骗之徒,沈蓉以巫蛊诅咒永安公主,但永安公主落入荷花池前,身体并无抱恙,所以,沈蓉她的确意图杀害永安公主,但其实,她并不是杀害公主的元凶。”
太后擡头,锐利眼神淡淡瞥向崔珣:“哦?那你觉得谁是元凶?”
这句话,已经隐含警告之意了,但崔珣却没有闭嘴,反而继续说了下去:“不是太后。”
太后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问:“为何不是吾?”
“太后对待要害自己的沈阙,尚且能够念着旧情饶过他性命,又如何会为了皇后之位,去杀害永安公主呢?难道皇后之位,比太后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崔珣眼神平静:“所以,也不是太后。”
太后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一言不发,蓬莱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息,崔珣垂着眸,一副恭顺谨慎模样,但身躯如修竹般挺直,半点都没有后退的意思,太后忽轻轻一笑:“崔珣,你说的对,沈蓉没有杀害明月珠,吾也没有杀害明月珠,沈蓉找的那个方士,的确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明月珠落水,与巫蛊无关,而吾一生之中,亲缘淡薄,数十年来都只有明月珠一个女儿,明月珠又是那般好,吾就算舍了自己性命,也绝不会害明月珠分毫。”
崔珣打探到想要的答案,他思量了会,又试探性的问了句:“江州王那篇檄文,流传甚广,既然太后与公主薨逝无关,为何太后要承受这不白之冤?”
太后许是看出崔珣心思,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以前,很是聪明。”
崔珣微微怔了怔,太后又道:“但是最近,你有些变了,不该说的话,你说了,不该做的事,你做了。”太后似笑非笑:“还是说,你遇到什么红颜知己,让你这只恶犬,想挣脱犬绳了?”
崔珣垂眸,鸦睫微微颤抖,他恭敬道:“臣不敢。”
“方才圣人看你的眼神,你也看到了,圣人憎恶你。”太后悠悠道:“若无吾的庇佑,如你这般的名声,少不得被推上刑台,凌迟处死,你若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就永远不要再问。”
崔珣薄唇紧抿,他跪下叩首道:“臣,领旨。”
太后和崔珣谈话期间,隆兴帝则侧卧在惠妃阿史那迦腿上小憩,阿史那迦身穿大周铠甲,英姿飒爽,脸上纹的莲花纹颜色灼灼,她轻轻按揉着隆兴帝的太阳穴,隆兴帝半梦半醒间,忽说了句:“惠妃,朕害怕。”
阿史那迦去握隆兴帝的手:“圣人不要怕,妾在这里。”
“朕总是能梦到,阿娘废了朕的模样。”隆兴帝握着阿史那迦的手,和长安贵女细嫩如丝绸的手不同,阿史那迦的指腹和掌心都带着薄茧,那是惯常用弓箭的突厥女子才有的,有她在身边,他似乎安心了些,他梦呓道:“朕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讨好阿娘,无论是当太子,还是当皇帝,朕都在讨好她,朕希望她能看朕一眼,可是在她的眼里,似乎什么都比朕重要,阿姊比朕重要,权力比朕重要,就连崔珣,也比朕重要。”
听到崔珣,阿史那迦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连带着右脸的莲花纹也更加艳丽生动起来,她手指抚过隆兴帝的鬓角,漫不经心道:“怎么会呢?崔珣在太后的眼里,就是一条狗而已,怎么能和圣人相比呢?”
“如果阿娘只是将他当一条狗,为什么三年前要力排众议将他从大理寺救出?为什么在他屡次作恶时都放过他性命?”隆兴帝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莲花郎,美如莲花,朕讨厌这个人,他让朕成了天下的笑柄,朕一定会杀了他……杀了他……”
隆兴帝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又沉沉睡了过去,阿史那迦手指抚着隆兴帝俊雅脸庞,这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也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
但她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莲花郎……
不,不是莲花郎,是她一个人的,莲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