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娘子好生无礼,怎能轻薄小生?
她拿着手中仙丹,思索片刻,自不甚在意,若是能记起自然是要记起的,哪有带着迷雾过活的?
更何况她也实在想知道,她与那位养她的公子究竟有什么渊源?
她拿起仙丹一口吃下,只觉周身瞬间轻盈,仙力充沛,脑中一团迷雾也渐渐散开,记忆一瞬间如洪水猛兽一般冲来,让她应接不暇。
她的记忆如画卷一般快速展开,那从未有过的感情自她心中溢出,到了最后两难之间。
她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稳,再睁开眼时,眼中一片清明。
她慢慢擡手抚向心口,自是知道自己为何能醒……
她以身祭阵,修为尽去,又剖去内丹,便是连魂魄都要尽散阵中,不可能有存活机会,除非有那颗心聚集魂魄。
可他的心给了她,他怎么活?
她无助瘫坐在地,泪流满面,难怪……难怪他再也不出现了……
他若是在,也不可能不来见她。
她失魂落魄,谁都不敢问,她怕问了就成真的了,如今这般她还能期许着他会回来,能回来……
滁皆山见她不问,便也闭口不言,不过都心知肚明。
她平静之下,全是荒凉,独自去了魔界的小院,还是一模一样,小魔物按时打扫,可雇它打扫的人已经不再回来,这处空了许久,入目已是物是人非。
只有池塘里的鱼还在,仿佛他还会来按时喂养一般。
夭枝一时眼眶通红,悲从中来,哀毁骨立,呆坐小院,一动不动枯坐了好几日。
久到滁皆山匆匆找来,发现她在这处,生生气着,“你才化形多久,就敢跑魔界来,想生生耗死自己?”
夭枝闻言未语,像是没听见。
滁皆山见她这般,直叹息道,“掌门让我给你带句话,若有疑问,可问云间。”
夭枝眼睛轻轻一眨,擡眼看去,等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看向天上的云。
九重天不就在云间?
她思绪一转,瞬间清醒几许,领悟其意,当即站起身,“我去一趟天界。”
滁皆山还未说完,她已然匆忙消失在视线中,他着急片刻,想起掌门说这话时的样子,似早有分明。
难道……殿下未死?
…
夭枝没有停息去了九重天,竟没有人拦她,且当初仙宫尽数坍塌,皆忙着修复,百废待兴。
有仙人见到她,当即做壁上观,不敢看也不敢多言半个字,那日教训可是历历在目。
待她走远,他们才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她竟敢明目张胆出现。”
“本就是上古族有错在先,如此一来也好,省得天规形同摆设,乌烟瘴气,只是她是当真不怕死啊,竟敢往陛下面前跑。”
夭枝如今自然是不怕死,毕竟这般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她硬在殿外等着,如何驱赶都不走,被架出去又偷跑回去,很是执着,硬等了两日,里头仙侍才容她进去。
夭枝进了大殿,便见天帝端坐其上。
她上前请礼,天帝却并没有受她的礼,“你胆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敢只身一人回天界。”
夭枝颇为平静,“陛下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又怎会允许我化出人形出现在这里。”
天帝擡头话间严厉,“那也不代表我愿意看见你。”
她终究是害得九重天失去了储君,天帝没有杀她都是奇事。
“我知晓,我今日只有一事,此事过后,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出现在陛下面前。”夭枝跪下,诚恳开口,“我只求求陛下告诉我,他如今究竟在何处?”
“没人告诉你吗,他已经陨灭。”天帝冷然开口。
夭枝思绪渐渐清晰,“他若真的陨灭,陛下绝不会如此平静,他是您花了无数心血,亲自培养的储君,怎可能看着他取心救我,便是他取了,您也一定会强行取回,绝不可能似如今这般没有一丝动静。”
天帝闻言冷视未语。
夭枝当即恳求,“求陛下告知,只要能找到他,陛下便是过后杀了我,我也愿意。”
天帝收回书案上的手,“你如今还是神仙,我不杀你,更何况我答应了檐儿……”
天帝思绪渐远,当日天宫坍塌,众仙皆伤。
上古族盘根错节于天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如今心服口服,可过后依旧会拿着此事,固态复苏。
因为天帝一脉也是上古族,也是生来上神,掌权之人生来为仙,又谈何凡仙地位提升?
这般上古众族歧视欺压永远都会存在,众仙亦会不平。
他这孙儿自然想到此处。
那日,宋听檐开口淡道,已有万仙之主的做派,“天界众仙三六九等久矣,我等仙人做仙官,应择其能力而居之,而非出身。
今日起,我弃其仙身,以凡人之身修仙而上,望诸位明白,往后天界众仙皆要遵循能力,各居其位,而非以血脉出身排列!”
此言一出,众仙哗然,这岂不是要从头开始,且还是从凡人之身。
如今已没有凡人能修仙往上,往日凡人能修成仙,可是有仙人指点,赐予仙丹妙药,延长寿数,方可成仙。
现下没有这般好处,以凡人之躯修仙何处之难?
成了凡人,生生世世的生老病死,只怕连自己都会全然忘记,又谈何成仙?
此番剔去仙身,等同于剔去往日所有努力,血脉出身皆摈弃除去,修为亦是尽数散去,修不成仙,便永远都只能是凡人了……
这等同于放弃储君之位,从头来过。
如此狠绝的决断竟是殿下自己所提,众仙又岂敢再质疑一二,彻彻底底不敢言之。
往日凡人可活至数百岁,如今凡人只有数十载寿数,这如何能一样?!
凡人成仙已是传说,根本不可能做到!
天帝自是不许,一挥衣袖,“此事决计不可!”他面色凝重看着宋听檐,能早早将其立为储君,自是他最满意、最重视的孙儿,往日严苛也不过怕其走歪了路,天帝之位后继无人,六界生乱。
他又去哪里再找一个如此能力的储君?
他想起当初长子之死,一时难言苦涩,“檐儿,高祖父已经老了,你要是回不来,要高祖父如何是好,你以实力居储君之位,天界何人能及你修为,根本不必如此!”
“高祖父,此局无解,不破不立。”宋听檐不改初衷,显然早已有过如此决定。
未来天帝若以上神之身居其位,那就永远不可能公平。
唯有以凡人之身,其下修行而上,以实力胜之方才公平。
凡仙、天仙不该有别,亦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既生来上神,有此殊运,便该接受最严苛的要求,如此才是公平,才是凭实力说话。
天帝见他心意已决,就知道不可能更改其意,也知道这确实是唯一的法子。
他身为六界之主,自来平衡各种势力,上古族人他拔不得,便是痛失长子,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其中混稀泥。
此步步受阻,他亦无法言之公平,便是丧子之痛,也只能强忍。
当初他与长子便是想改变此局,可惜终究寡不敌众,时日长久,真正的能用之人进不来,反倒处处生乱。
他当初已然给了暨白很多时间,只是他没能逃掉,其他凡仙亦是如此,处处受阻,处处不公。
他以上神之身在其位,亦无法言之公平二字,旁人会道,天帝皆是上神,生来无需辛苦修炼便是神仙,又谈何公平?
此局确如檐儿所说,不破不立,再无解法。
这重担也终是落在他身上,可其事难如登天,这是一场豪赌,不知输赢……
天帝难掩叹息,收回思绪,许久才道,“他已剃去仙身,不再是上神,入了轮回,若修不成仙,往后生生世世都会是凡人。
你若想去寻,便去寻罢,只这三千世界,凡凡几何,便是连我也找不到人,你若能找到他才是奇事。”
天帝站起身,话间严厉,却也难得露出几许祖父长者的忧心,“檐儿生来上神,修炼自是多苦多难,可他自来便聪明,又耐得住性子,从来都是学得最快的那一个,本该轻松做天帝,可如今此番难局,不知何日为归期。
凡人修仙,如同平地登天之难,你去寻他也好,陪着他生生世世历劫,也算是对你大闹天界的惩诫。”
凡人轮回又岂能记得前尘往事,他不知前尘往事,那于她来说,便是在他眼前,也永远见不到他。
确实是无尽惩罚。
夭枝眼睫微颤,郑重道,“多谢陛下成全。”
她离了九重天,便匆匆去了凡间。
如今距他入轮回已过去二十天,对于凡间便是二十年,他如今二十岁。
夭枝下了凡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找人。
他虽然入了轮回,但并未经过地府,这般三千世界确实难寻,若是她一人寻找,只怕是找上几千年都找不到。
夭枝当即化为原身,在各个海河之中游走,逢鸟便询,逢鱼便问。短短一个月,天上走的,地下游的,只要是灵怪,都要被她问上一遭。
海里的消息最快,流水所到之处四通八达,就没有不曾流经的地方,她又出手大方,那些灵怪也乐意替她打听,再加上她又有魔族的人手,一时到处都有人替她打听,只不过闲言碎语便不知不觉多了。
有说她一条鱼迷恋上了一个貌美公子,颇为痴心妄想,总说这是她夫君,欲要找到此人,与他来一段人鱼恋。
闻者都不太看好,因为往日也是有人鱼恋的,那鱼儿好像还化成了海上泡沫,着实可怜。
如今她一条小鱼,到处寻那凡人,一看就是悲剧鱼生。
一条鱼寻夫君再加上这段故事,便传得更广了。
都传到了滁皆山耳里,他让她速速回山门,这般闹得海里、路上、山里的都知道,真是丢尽了脸面。
现在谁不知道他们山门出来了一位到处寻夫君的鱼儿,连他回仙界,都有仙官问她,你家师妹悬赏十万两灵石,五千颗仙丹寻美貌夫君,可曾寻到了?
夭枝游走在每一条河里,寻着当地灵怪便问此处有多少二十芳龄的美貌男子。
本不打算理会,若不是滁皆山说了替她想办法,她还真不打算回去的,毕竟她很急。
宋听檐作为凡人,如今已然二十了,都到娶妻的时候了,她必须得早早找到他才是。
夭枝回去便见滁皆山站在台阶之上,看着她便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羞,现下到处都传你有多想成亲,逢人便问有没有二十左右的美貌男子,我是到哪都能听见你的事迹。”
夭枝半点不在意,“我寻夫君有什么好羞怯的?”
滁皆山气极,“那也不能这般逢人便问,你如今也才刚刚化形,如今先呆在山门好好修养,我与各地鬼差交好,又与众位仙官有来往,人我会替你去寻。”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各地都有名册,仙官管生,鬼差管死,凡有生人,皆记录在册。
夭枝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她是乱了神,一想到凡间这么大,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才乱了阵脚。
她应了声,滁皆山却又开口,欲言又止,“寻人可以,但你要知道,他并不是神仙,已然做了凡人,必然是不可能再记得你,如今也已经满二十,或许已经娶妻生子,你可能接受他已然是一个全新的,根本不是爱你的另一个人?”
若已成凡人,自然便要早早娶妻生子的。
夭枝闻言垂下眼睫,沉默下来,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如今认真想来,心中竟隐隐作痛。
她静默许久,才开口,“……只要能找到他,我便心满意足,至于他若是不再喜欢我,我便等他下一世……”
她说得艰难,一字一句皆是磨了血肉的痛。
滁皆山也知她心中苦涩,便也不再多问,起身离开替她寻人求助。
她在滁皆山的注视下,安分回到水缸里休息,等滁皆山离开之后,她便又从水缸里出来,直接从山上的溪流一路下山。
她自然也得努力,赶在他娶妻之前找到他。
她下山便去了凡间的衙门,专看里头的户籍,按生辰年岁找,虽未必全都登记在册,但她已没有别的方法。
如此这般,凡间一个个衙门寻过来,她将所有名册都看得清清楚楚,凡是二十岁的男子,她都去看一眼,可惜都不是他……
她忽然生出几分绝望,她会不会永远都寻不到他……
他若是换了样子,她如何找得到?
若是这一世没活过二十便又轮回转世,那这般他几时生,几时死,所有都是一无所知,她又怎么能再找到?
夭枝一时间绝望至极,十几个月找下来,希望越发渺茫,早就让她不知怎么办。
她从来没有这般绝望无助,出了这处衙门都不知要去哪里……
她默站许久,一步步往外走,快到山脚下,忽有大大小小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或大或小晕染如墨。
雨珠渐大,眨眼间青石板上晕染水意,周围来往的人越发匆匆,皆跑散躲雨。
只有夭枝毫无所觉在人群中走着,有人撑着伞迎面而来,从她身旁经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夭枝被轻轻一撞,止住了脚步,才反应过来落了雨,自己衣上,发丝也慢慢润湿。
那伞遮过自己头顶,便听见耳边清润男声传来,“姑娘,你没事罢。”
这声音何其熟悉,是她心心念念都想听到的。
她愣了一瞬,猛地转头看去,对上眼前人的视线,惊艳的眉眼,一如往昔的清隽面容。
她思绪渐止,心脏瞬间收缩了一下,抑制不住的狂喜,喉间发紧,竟连话都有些说不出,“你……”
男子似乎没有认出她,她将伞撑到她头顶,眉眼清润,开口确认,“姑娘,可曾撞到了哪处?”
她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脸颊尽湿,竟是哭了。
他微微一顿,似乎没想到她哭了,想伸手替她擦,又停在原地,似乎碍于礼数。
她当即摇头,伸手抹了泪,又笑了起来,“我没事,你并没有撞疼我……”
她忍不住伸手而去,摸上他的眉眼,眼眶润湿,心中紧得厉害,连手都微微发颤。
他见她摸来,眼眸微垂,不由低声道,“娘子好生无礼,怎能轻薄小生?”
夭枝一听,坏了!
忘了他如今是凡人,第一印象没弄好,可别讨厌了她去。
“公子,我并非故意,只是……只是……”
他闻言视线落在她细嫩的面上,他开口问,“只是什么?”
夭枝答不出来,她就是在摸他……
这能如何解释?
“对不住,公子,我不是故意轻薄你的……”
他闻言眼睫微垂,唇角微扬,轻轻一笑,手中的油纸伞往她这处倾斜。
夭枝有一阵的恍惚,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看着他好好站在面前,心中无限欢喜,想到往日害怕,又十分庆幸,可转而又马上想到了什么。
他如今二十了……
她看他清简白衫,温和书生模样,她忐忑片刻开口问,“你……可曾婚配?”
他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片刻后,他笑起来,眉眼潋滟,“娘子,小生早已娶妻。”
夭枝闻言脑中空白了一瞬,心骤然滞住,只觉得心口难受得闷疼。
竟……竟真成了这般……
她眼中瞬间失了神,极为麻木地开口,满心只想逃避如此局面,“原是如此,那我……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转身眼眶通红,就要转身离开,却被人伸手拉住,身后的声音却又传来,“先生。”
她瞬间顿住,反应不及,连忙转头看去,对上他看来的视线。
他从始至终都看着她,眼中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她,他薄唇轻启,轻声开口道,“我的夫人便是我的先生,她总不来寻我,我每每上山求签,却总见不到她,也不知她在忙什么……”
他声音又轻又浅,明明说的是求签,却又像在诉说久别重逢后的思念。
夭枝见他满眼宠溺,笑着看来,显然什么都记得。
她眼中瞬间湿润,当即上前紧紧抱住他,庆幸之余一直找不到的害怕、委屈、绝望瞬间涌上来,连声音都带起来了哭腔。
忙着寻你啊,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