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表亲(6)
关奏陈说:“沈纵希你出来一下。”
沈纵希站起来,走出去。
门虚掩。小麦能听到,关奏陈在说:“你没上过班可能不懂,这是职场性骚扰的一种——”
小麦很冷静。毕竟关奏陈对她没兴趣,他又不会有想法,最多算撞见同事私隐,尴尬尴尬就完了。
能让关奏陈为工作以外的事长篇大论,真难得。不过,维护职场规范也是他的职责。小麦以前的公司没这么严格,打听个人隐私是常态。她还听体制内的熟人说过,一进单位,马上有同事要帮忙介绍对象。而且,那位熟人是同性恋,又不能出柜,只能尴尬地应下来。
门外,沈纵希提问:“那假如喜欢上同事呢?”
要从职场手册第一条解释起吗?关奏陈很困扰。怎么最近总有人非要把他的领地弄乱?
门内,其实,小麦内心毫无波动。
不是小麦说,沈纵希懂个屁的喜欢。别说是喜欢了,沈纵希就是对着她唱“死了都要爱”,小麦也只会问他,人都死了,怎么爱呀?小麦不是不懂修辞手法,而是面对沈纵希,她只用这么说。
他们才认识几天?他知道她姓什么吗,他怎么可能喜欢上她。她姓杨!杨利伟的杨!小麦猜测,他八成是觉得好玩,要么就是无聊,随便撩拨撩拨。这种行为跟在河边走,捡了块石头,不管成不成功,往水里打一发水漂差不多。
沈纵希很轻浮。此处的“轻浮”非贬义,这是一种才能,踩着他人的关心与爱悬浮半空,如履平地。他一定长期受人欢迎,自然而然有了这种本领。拨动异性的心无需刻意,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沈纵希进来。小麦发现关奏陈背着包:“你要走了?”
“嗯。”他说,“拜。”
“拜拜。”电脑显示屏上夹了便签夹,挡视野,小麦站起身,完完整整地看向他,“开车注意安全。”
关奏陈出去,替他们带上门,不到半秒,t手都没从门把上离开,又打开。这里是办公室,关什么门?
关奏陈离开屋檐下,坐进车里,没立刻开走。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要说什么正事?找她是要干嘛来着?关奏陈冷汗直流,糟糕。这是公事,他居然开始在工作上出纰漏。难道是……用脑过度?最近睡眠是不足,病才刚好,碳水化合物又摄取太少。关奏陈有点害怕,定计划去体检。既然他要去,干脆把所有员工都预约上。
露营前,沈纵希还为蜜柑家带来了一个新剧情。
那天是周末,小麦正躺在床上睡觉,就听到窗外吵吵闹闹。
她本想继续睡,可实在太吵了。不知是不是幻觉,一开始还只是人吵,渐渐的,人声里甚至掺杂了狗叫,仿佛有人吵着吵着,被逼急了,现出原形继续吵。
小麦受不了了,穿着睡衣下楼,手中抓着手机,想找声音源头。这一刻,就是老虎来了,她也准备一个滑铲过去。然而,她来到门外,没有老虎,只有一只中型犬朝她扑来。
别说滑铲了,小麦连寒颤都没打一下,她腰一软,直接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小狗就扑上来,没咬人,只一个劲围着她打转。
小麦气喘吁吁,不确定地问候:“呃……你好?”
狗当然不会回答她。
人就不一样了。
“James!你没事吧?”
比起人,小麦先听到声音。她往远处看,一个短发美人正满脸关切,小跑过来。美到什么程度呢?没在看视频,小麦也明确感受到了慢镜头的程度。就是这么美,真人比照片美两三倍。
没错,小麦看过她的照片。很不巧,前几天,小麦见过,就在沈纵希的手机里。
自我介绍时,她自称是沈纵希的发小。可他们俩明明互传暧昧信息。而且,刚刚他们是不是在吵架?小麦觉得信息量有点大,但没问,反正跟她没关系。
沈纵希的发小说:“你是他表姐,我可以也叫你表姐吗?”
蜜柑妈锻炼回来,看到这条狗,反应像发现中奖彩票,兴高采烈:“狗!谁的?狗!我喜欢!它叫什么?”
沈纵希的发小笑着说:“‘James’。”
蜜柑妈说:“‘站么死’?”
沈纵希的发小耐心传授:“‘J’,not‘Jan’,第四声,嘴巴压扁一点。‘James’。”
蜜柑妈生硬地重复:“‘站姆死’?”
沈纵希的发小只是来送狗的。按照她的说法,前段时间,他们在合租。虽然可能不是“合租”,但当事人说是,那就是。合租期间,他们一起养了这条狗。而现在,发小不方便养了,来还给他。
小麦差点脱口而出,不就是离婚分孩嘛。
沈纵希认为自己现在没能力养狗,发小也一样,两个人争执不下。
蜜柑妈打了个电话,问沈纵希:“你要么问问其他人意见。关橘说,能照顾好就准养。”
沈纵希眼前一亮,但还是迟疑:“太麻烦你们了吧。”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蜜柑妈耿直地问,“送去狗肉火锅店?”
“那不可能!”沈纵希的发小马上否决。
不管将来如何,先解决燃眉之急。沈纵希硬着头皮,去问这家人的意见。蜜柑爸仓皇点头,飞速逃走。蜜柑爷爷很好说话,哎哟哎哟就答应了,还出来看狗狗,问它吃什么。蜜柑奶奶不答应,但蜜柑妈在旁边说情,一段时间而已。经过一番软磨硬泡,奶奶松口,只说让它别进屋。
狗留下了。
发小要走。问题解决了,可她和沈纵希还是闹得不愉快。这周围人少,小麦去送一送她。沈纵希的发小善解人意,走在路上,不断没话找话。她叫小麦“表姐”。小麦没忍住,还是澄清道:“我不是他表姐,是工作上认识的人。他只是借住在这。我们不是亲戚。”
发小发现自己搞错,害羞地解释:“对不起。沈纵希家里……情况有点复杂。我和他从小认识,但没见过他亲戚。他说是表姐,我就想当然了。”
小麦说:“没事啦。”
“我说呢,难怪……”发小陷入沉思,“他妈妈家很有钱的。”
是在说他们的房子破吧!
小麦不满了一秒。但他们公司确实破,不能反驳,原谅了。
沈纵希的发小说:“我没别的意思,有钱也不一定好嘛。”
他们家倒也不是贫困户。看来发小平时不看视频网站。小麦没反驳了,人和人之间总要存在误解,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
大约是内疚,迫切澄清自己没恶意,沈纵希的发小说了太多话:“有钱真没什么好的!就像沈纵希。他父母是联姻,要继承家业才结婚。想离婚,又稀里糊涂生出了孩子,家里不让离……”
别人的事情,知道越多背负越多。小麦不想听。好在电话铃声响,是关奏陈!小麦马上接起,兴致昂扬:“你回啦?我这就回去!”
关奏陈说:“你旁边有人?”
“嗯!好的,”小麦答非所问,“我这就回去!”
小麦拿这当借口,原路返回。
她回到家,关奏陈还没回来。蜜柑妈正在搬发小带来的狗粮。狗拴在门口,小麦弯下腰:“等会儿带它出去遛遛吧。”
“要多转转,不然它会在家到处尿。”沈纵希说,“我们送它去宠物训练中心,别说握手、转圈了,上厕所都没学会。人家老师主动退钱。”
“真的假的?”小麦有点担忧,但还是笑,蹲下对狗说,“你喜欢捣蛋?可你看起来很有礼貌啊。”
她正在摸狗,身上落下影子。小麦嫌被挡住光,擡起头,想叫沈纵希走开。可是,不知为何,他的表情怪怪的。
沈纵希看着小麦,无缘无故地开了口,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解释这些。只不过,这一幕让他想开口:“我发小有男朋友。家里大人出房租,叫我们互相照顾,我们才合租的。”
小麦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你们感情挺好。”
她还没跟朋友合租过呢。
关奏陈回家时,小麦在和狗玩。她搂着狗的脖子,温柔地挠挠它,神情很舒缓,正和它说话。
好可爱。他想。
可是,先说出来的是别人。
“真可爱,”沈纵希拿手机拍照,“两只狗狗。”
小麦抗议:“你说谁是狗?”
关奏陈大脑转得飞快。小麦是不是被冒犯到了,感觉不舒服?可是,下一秒,她又笑了。看来是误会。他们相处很融洽,是不是已经发展成了——
“咚”的一声。不是什么东西碎掉,而是关奏陈撞到了门口的柱子。
他进门。蜜柑爸刚好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看他的背影,看看柱子,敲一敲,确定没撞坏。
公司开始养狗了。
奇怪的是,主要负责人是蜜柑妈。
不是沈纵希不管,是蜜柑妈太踊跃了,自愿代理。第一天,蜜柑妈就跟所有人说,狗刚来,到陌生环境,肯定有不习惯的地方。可能叫,可能乱方便,她会负责清理好,请大家先包容一段时间。
蜜柑妈很用心,矜矜业业地打扫,每天带它跑步,送回家后,自己又出门跑一会儿。刚来时,狗会翻垃圾桶,蜜柑爸给它多添狗粮,换了带盖的垃圾桶,问题解决了。
蜜柑爸时不时和狗交流。有几次,小麦太好奇了,躲在墙边偷看,发现蜜柑爸竟然会对狗说话。
他都不跟人讲话!
可他和狗聊天!
关奏陈还找了养狗的朋友,做计划,如果狗改不掉乱方便的习惯,就送它去朋友家,和其他狗生活一阵。毕竟,对狗来说,在家频繁标记,也不是健康状况。但毛孩子了不起,没多久就不尿了。
沈纵希狂喜,一个劲夸奖它,给它买了好多罐头:“以前我和我发小生活不规律,还吵架。可能它紧张,没有安全感,不能把家当家,所以老划地盘。”
和狗相处最多的人是蜜柑妈。
蜜柑妈不记得狗叫什么了,只记得开头的发音,因此,她管它叫“站”。
有一次,视频平台的职员来参观,他们坐在客厅,正和关奏陈说话。突然,蜜柑妈冲进来叫:“站!站!”
视频平台的职员面面相觑,但还是站起来。
蜜柑妈解释:“不是跟你们说的,是狗。我们公司的狗叫‘站’。”
还有一次,赞助商的代表来这座城市,顺便到蜜柑喵工作室做客。蜜柑妈给他们上了茶,环顾四周:“站!站!”
公司代表不明所以,呆呆地站起来。
蜜柑妈不解释了,解释起来也失礼。她只说:“对不住,请坐。”
这狗明明是杂种狗,没剃毛,像个流浪汉。可它不爱乱吠,惯常沉默,粘人得有点分离焦虑,见人就摇尾巴,非常惹人怜爱。看起来何止是懂礼貌,说它精通四书五经,也有爱宠人士会连连点头,带着十级滤镜瞎承认:“宝考研,宝直博,宝能上大学!”
最大的证t据就是,连蜜柑奶奶都很难拒绝。她在沙发上午睡,狗总缩在沙发边,一开始,她还挥手赶它走:“走!走!”久而久之,奶奶就习惯了。反正它不吵,只粘着你。
奶奶说“走”说惯了,干脆就这么叫它。狗也听她的,一听“走”,就乐呵呵地跑来。
蜜柑爸叫狗“胖胖”。因为他做饭,老留一些肉,不加佐料,喂给它吃。它吃得很香,长胖了,所以是“胖胖”。
关奏陈给它的称呼是“狗”。虽然狗是它的品种,作为名字,也没说错。
蜜柑爷爷最可爱,把狗叫做“毛团子”。狗毛茸茸的,又可爱,喜欢团在一起睡觉。他喜欢边这样叫边摸它。
狗的名字太混乱了,狗自己分得清,每个都接受,小麦却不行。它到底叫什么?小麦一天弄不清楚,就一天不会称呼它。她只会跟它打招呼,说“你好”,看它靠近就问“没水了吗”“带你出去玩吧”。
狗粘着所有人,但它还是最粘沈纵希。
沈纵希带着狗玩,蹲下身,夹着嗓子,像和幼儿园小朋友聊天一样,对着它说话:“喜欢爸爸吗?宝宝。给爸爸亲一口。”
这行为乍一看很傻,但是,养宠物的人里,这么干过的一定不在少数。
小麦下楼喝水,看到他这副德行,不由得感慨。行,又多了一个名字。继“毛团子”“狗”“站”之后是“宝宝”。不过,亲爸命名,大概还是官方些。
沈纵希没发现有人在,随心所欲,继续这丢脸的行径:“最近日子过得挺美呀,有人给你肉骨头吃,有人每天陪你玩。你说什么?你想干嘛?你想追求梦想?哦!你想做歌手?想当周杰伦?你白日做梦!在这舒舒服服不好吗?不要痴心妄想。”
小麦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
等回过神,她已问出口:“你父母这样对你说过吗?”
初中时,小麦养过一条狗。她喜欢它喜欢到抱着睡觉,也经常对它说话。没有自觉,小麦偶尔骂它,但那不是侮辱,也不是惩罚,只是一种游戏。自言自语时,她曾对它说:“你学习不好,怎么配有自尊呢?”那是爸爸对她说过的话。意识到以后,小麦恍惚了很久。
工作后,小麦去熟人玩。熟人养了一只狗,玩闹时,他揉小狗肚子,掐着嗓子说:“喔唷,睡醒了?天天睡觉。你能不能考上公务员呀?你荒废学业了呀!”
当时,小麦问:“你在考公?”
熟人笑:“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一个百发百中的普遍规律。但有时,的确会这样。大人教训我们的话,始终留在我们心里,遇到比我们矮小的对象,就会从嘴巴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