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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小室 正文 (一)2006—2008年

所属书籍: 大城小室

    (一)2006—2008年,流动性宽松,政策抑制,市场稳步上扬,北京市均价7000元每平米

    1

    谢晓丹从工商大学毕业的时候,第一份工作就找到了CBD的一间外资律师事务所,京城里的暑热已经憋闷了大半个月,湿气越来越重,眼见着一场大雨要如期而至,那是2005年的夏天。

    2005年前后,中国加入WTO火候正旺,各种各样的外资企业蜂拥而入,马路上的广告牌,电视里的娱乐节目,凭空多了许多外国字母组成的洋品牌,学英语的潮流不仅在大学校园里热浪翻滚,三里屯卖高仿名牌真丝手绢的小商贩都能操着掺杂了各地方言韵味的洋文侃侃而谈。不仅如此,各级地方政府纷纷大刀阔斧招商引资,各省市都比着喊出三资企业所得税三免五减半、财政补贴、人才引进的优惠政策,能沾点外资的边儿,不仅做生意方便,就连人都显得洋气。

    谢晓丹在拥挤的地铁1号线里,看着车窗外站台上的工人正架着梯子,在一面空了十几年的墙壁上贴巨幅商业广告,随着卷轴展开,烈焰红唇的金发美女对着站台上密密匝匝的黑头发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旁边的北京大爷眼不是眼、鼻不是鼻地哼出一声,京剧搭架子似的招呼一句:呵!过去这墙面,可是写标语的地方,现在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北京啊,早晚让你们这些外头来的给祸害了。谢晓丹白他一眼,她明白在大爷心里,自己也是那成千上万从“外头”来祸害北京的大军中的一员。可惜,四九城的城墙早拆了,拦不住四面八方奔涌而入的进取心;当年没拆的时候,不也没拦得住那些剽悍骁勇,或是坚船利炮吗?首都不是北京人民的首都,是全国人民的首都,眼下,跃跃欲试地要成全世界人民的大都市了,“土著”们那点儿小牢骚,简直是螳臂当车。谢晓丹盯着广告看,是Lanc?me最新款的暗夜玫瑰系列唇膏,虽然不知道这个戴小帽子的?怎么念,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股明媚的向往:五彩斑斓的新时代,像夏季的海风扑面而来,她带着向往和忐忑,终于登上了那艘鸣笛起航的泰坦尼克号。

    工商大学,如果落在二三线城市,其师资力量科研成果,也响当当扛得起当地教育先锋的大旗,可惜是在北京海淀,周遭几公里内,遍布中国顶尖学府,倒使它的地位尴尬起来。四年前,应届高中毕业生谢晓丹在沈阳老家填志愿时,着实紧张过半个月,班主任劝她不要冒险,报家门口的师范大学最稳妥。一心想看外面世界的晓丹却不甘心,在周遭一片担忧声中填报了这所位于京城的工商大学。那时的工商大学,在谢晓丹心目中地位堪比北大,承载着她对未来的全部期许。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大半个月里,她恨不得天天泡在家属院楼下的小网吧,变着法地查询关于工商大学的各种信息:校史多久,校园多大,教授多牛,师兄多帅……那满怀的向往滋生出许多美好的幻想和期待,那所学校在那个夏天,就是她十八岁的世界里最美好的可能。

    或许是期望太重,多年后,谢晓丹反倒记不太清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了。只记得那猩红烫金的封皮,亦行亦楷的校名题字,彼时大约附近的烧烤摊儿刚支起来,淡淡的炭火味绕着蝉声,凝固在那个北方夏日的黄昏。伴随着街头音像店传出的“啦啦啦啦啦,许下你的心愿”,她心中的快乐在滋长,手里的通知书随着音乐划出美丽的曲线,坡跟塑料凉鞋偷摸撑起她一米七的身高,赤脚缝里的汗渍也洋溢着不安分,未来充满了不确定,这些不确定统统都通向一个未知的美好——北京。

    十五年后的自己,在人生路口回望起点,想看明白当初那懵懂青涩的希望,是如何在大都市的滚滚红尘中滋长成了风姿绰约的欲望。那时的她已经看不清起点,记不清初心,只隐约嗅得到夏夜混着炭烤香气的晚风,还有那晚风背后,漫长静谧的时光。

    这段路太长,走得亦太快,大概是要用一生去解的难题了。

    等到了北京,才发觉一切似乎并不如此。校园比自己想象的老旧逼仄,五湖四海涌入的年轻面孔也没有期待中的生动活泼,这大约是全中国除了北大、清华、武大、厦大的新生都会遭遇的尴尬。紧接着,意识到曾经牵动自己全部喜怒哀乐的“伟岸”母校,在海淀居民眼中,不过就是一声“哦”,这就迎来了第二轮的心理落差。有落差,就得调适。谢晓丹没有南方女同学的精明灵动,却不缺北方姑娘的坦然大方。她不算最快适应的那批人,倒也渐渐地找到了如鱼得水的姿态。高挑挺拔的谢晓丹,在校礼仪队里出尽风头后,慢慢将触角伸向校外的各种社交兼职。这些兼职,让她逐渐发现了自己的比较优势,这优势,一半来源于天生靓丽,还有一半,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大气泼辣,得人信赖。大一时令她神经紧张的综合测评和考试成绩,到大三时已经显得无足轻重,考过了英语四级,上学这件事,倒像是副业一般。

    靠着各种兼职,谢晓丹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人也越发自信成熟,身边不知不觉中就围上了拥趸一片:有贪恋其美貌的,有依赖其气魄的。成绩平平的谢晓丹,不但异性追求者众多,在女生圈子里也坐实了大姐大地位。一众小跟班儿里,走得最近的,要算是田蓉。

    打心眼里,谢晓丹其实并没怎么瞧得上田蓉。大西北小城市考来的姑娘,说话吞吞吐吐,办事磨磨蹭蹭,穿着打扮也不见得多露怯,但说不清哪里,总透着股挥不散藏不住的洋芋蛋味儿。大三那年,校园里流行拉直发,一夜之间,海淀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顶着一头清汤挂面的女孩子,也不管那软塌塌的头发下,藏着的是一张什么形状的脸。谢晓丹算是管理学院里最早拉直发的,一如既往,引领潮流。飘逸的长发在春风里出尽了风头,到初夏,就显出了尴尬:不仅同质化过高,体验也越来越差。6月的北京,已经闷热难耐,但这直发不能扎,一扎就卷曲起来,随风飘散的仙气便荡然无存,意味着几百块的美发费也付诸东流。为了凹这造型,谢晓丹的脖颈子,藏了不少汗,受了不少委屈。她站在宿舍窗口,拿着印着无痛人流广告的小塑料扇子猛扇,脖子终于松快了些,腋下后背却又渗出汗来。远远地,看见宿舍楼下的林荫道走出个慢慢悠悠的身影,小碎花的吊带裙,罩着个造型复杂的黄色贝壳衫,本来就丰满的身材,越发显得虎背熊腰。

    谢晓丹叹了口气,教了多少遍,还是学不会,看来审美这东西真不是后天可以培养的。田蓉抬眼看到二楼窗口的谢晓丹正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收起太阳伞,一头贴服的直发正粘着她圆润白皙的脸庞。

    “你到底还是去拉了?”明显一愣的谢晓丹扯起嗓门问,声音在初夏静谧的午后传得好远。田蓉抿嘴挤出两个酒窝,算是回答。“都跟你说了,你这种圆脸不适合拉直发,咋就不听呢,何况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你就等着遭罪吧!”田蓉尴尬地扫视四周,生怕有人听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走进了宿舍大门。

    田蓉大约除了嘴笨些,倒也并没有比别人少了心眼。刚入校那会儿,她多少有点看不惯谢晓丹咋咋呼呼自以为是的东北做派。西北人,以敦厚慎言为美德,宁可不说,也不能说错。家乡有句土话:这个女子是个牙大豆。形容人不吭不哈,主意却很正,做事也了得。这修辞从何而来,田蓉说不清,但在她心目中,这便是一等一的夸赞之辞。当年,自己从甘肃天水的二流中学考来北京,父亲便在亲友中这样矜持又骄傲地表扬她。

    一晃三年,谢晓丹和田蓉越走越近,两人一个内向一个外向,性格互补;一个主攻校内一个主攻校外,规避竞争。202宿舍里,她们俨然是一对姐妹花,在整个管理学院,也算得上一道风景线。和帅哥不同,美女们都喜欢扎堆,也不奇怪,几个美女站在一起,你胸小点儿,她腿短点儿,在规模效应面前,都不足为怪了。

    田蓉在校内混得不差。成绩虽然中不溜,架不住人缘好,在学生会秘书处混了个一官半职,又加上诸如“邓小平理论征文大赛二等奖”这类没人竞争也没人在乎的加分,每学期综合测评,也能踮脚够到三等奖学金。可惜这奖学金的花法,回回被谢晓丹嘲弄半个月。有一次,晓丹和宿舍另一个女孩说起此事,颇不以为然地嘲讽道:“你们可别说田蓉傻,一点也不,精着呢!你看她每次拿了奖学金,倒是挺周到,上好佳的膨化食品买一大塑料袋,好嘛,全楼的人都看见她请客了,其实里面一半空气,加起来还不到100块,从来也没说请咱们吃顿正经饭;你看看我,哪次挣了外快,不请大家下馆子,哪次下馆子,不得一两百,结果还没人知道。”那女孩也是吃了人嘴短的,不在乎顺嘴拍两下马屁,也深知不论是零食还是下馆子,只有维护寝室的稳定团结,才能长治久安下去:“是啊,我也发现了,别看田蓉不吭气,自己的小九九算得可明白了,所以要不然你威信高呢,上次你不在,田蓉还说羡慕你呢,又漂亮又能干,家里条件也好,花钱那么潇洒,不像她们家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走到哪儿都得省着花。”

    谢晓丹梗了梗脖子,到底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想起已经下岗十年的母亲,还有那个局促油污的不足40平米的老房子。谁家条件好啊,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的好吧!可这话,她横竖是说不出口的,宁可打肿脸,也不能没了脸。谢晓丹突然悟到了自己和田蓉的又一项不同:一个要里子,一个要面子。

    田蓉打从走进宿舍门,就一直丧着脸,谁和她说话,她都一概懒懒地哼一声算是回答。谢晓丹当然明白她这无声的抗议是因为什么,西北姑娘,最怕众人之下出丑,被自己的大嗓门打击一声,脸没憋红就算好的。想一想,还是得给她个台阶下,否则一会儿吃晚饭,谁陪自己去食堂呢。

    “你是去的我拉头发那家店吗?”晓丹歪在床上问。

    “嗯。”足足过了三分钟,反射弧本来就长的田蓉才从鼻孔里挤出一声。

    “唉,你说你何苦遭这个罪,现在夏天披着头发太热了,我都准备扎起来,受不了了。”谢晓丹说着,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个黑皮筋,一咬牙,把直发统统束在脑后,一股微风拂过她汗津津的后颈,解放了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田蓉瞟她一眼,刚才在阳台上喊的那番话,倒也像是出自真心,瘪了瘪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小范说挺好看的。”范鹏华是她的男朋友,隔壁985名牌大学法学院的大四学长,室友们都亲切地称之为“小范”。

    “小范!情人眼里出西施好不好,你把抹布顶脑袋上,他肯定都觉得好看!”谢晓丹捧着脸逗她,一屋子人,包括田蓉自己都跟着笑起来。谢晓丹趁机转移话题:“小范的工作敲定了?”

    “早就定了,春节前他就在那个律所实习了,等拿到毕业证就正式签劳动合同了。”

    “啧啧,你们小范还是有出息啊,跟你一样,不吭不哈的,出手都是大手笔!哎,上次听你说,那律所是外资的吧?一个月能发多少钱?”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田蓉的脸上终于阴转晴了:“嗯,听说一个月有小一万吧,干得好,年底还能有奖金。”宿舍里爆发出一阵惊呼,田蓉连忙补充一句:“但是他们也真辛苦啊,这才实习了两个月,差不多都十点以后才下班,有时候干到凌晨呢。小范说,干他们这行的,要算时薪,比麦当劳打工也没高多少。”

    “净瞎说!你知道麦当劳时薪多少啊,你们这些连工都没打过的人。再说了,前途能一样吗?!你们知道小范他们律所在哪儿办公吗?”谢晓丹扬起下巴问大家,好像小范是她男朋友一般,“在国贸大厦!那是什么地儿啊,CBD,开玩笑!田蓉,你跟小范说说,请咱们去他楼下吃顿饭呗,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别总是校门口的烤鸡翅,都吃了两年了,腻不腻啊!”

    “等他自己转正了再说吧,以后还有机会嘛!”田蓉可不想给男朋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添乱,何况在国贸吃饭,那得花多少钱啊!“对了,小范还让我问你呢,上次你跟他那个哥们吃完饭,什么想法啊?人家对你还挺上心的呢。”

    “哥们儿,不是哥们!”谢晓丹抢白闺蜜的羊肉味口音,“什么想法,就先聊着呗……看你们两口子操的这心,介绍完就完了吧,还要管售后服务,你们又没收中介费,不嫌累啊!”

    “哎,我们当然得操心了,那是小范最好的……”田蓉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跳过了这个她念不准的词,“朋友,你要好,就跟人家好好谈,别又像前几个,莫名其妙就分手了,回头把人家伤了,我们多不好意思。”

    “说实话吧,那男生我真有点没看上,一个学计算机的,跑到上地那么齁远的地儿一个小破公司当码农,没黑没白地加班也挣不了几个钱,长得吧还正经凑合,可穿得那叫一个邋遢,身上都有味儿了,说话也特无趣……哪像你们小范啊,去了洋律所,西装一穿,精神抖擞的,钱挣得多不说,见识也宽啊!所以啊田蓉,你就好好珍惜小范吧,早看出他这么有出息,当年和他们寝室联谊的时候,我就先下手啦!”

    话虽然露骨,到底还是中听的,田蓉抿嘴一乐,端着饭盒张罗大家去食堂了。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大学生而言,找工作是大学四年里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比毕业论文严肃多了。翻过年,2006年的春天在离愁别绪的渲染下,很快走到了尾声,笼罩着工商大学2002级学生们的,除了临别的伤感,还有对未知的明天的忐忑。

    谢晓丹算是其中颇为从容潇洒的一个。大三暑假,她没有回沈阳,自己联系去了一家卖矿泉水的大型民营企业市场部实习。能去这家公司,与她一贯的积极勤奋分不开。从大二开始,晓丹就不间断地参与这家企业的校园推广活动,起初也就是想打工挣点零花钱,慢慢地,与市场部的“哥哥姐姐”们越混越熟,他们对她也越来越信任,逐渐地也放心多交些事情给她做。到大四找工作时,晓丹没费什么周折,面试就算走了个流程,春节前,便收到了公司人事部门发出的录取邮件。

    这家知名民企规模不小,全国上下也有几千人,除了矿泉水,还卖方便面和零食。集团公司坐落在大兴郊区的总部基地,颇敦实的一栋灰色小楼,四四方方,醒目地喷涂着品牌LOGO和象征着企业形象的橙色。当年做校园推广的时候,谢晓丹就穿过他们公司的T恤,拿到offer后,内心越发充满归属感。

    “那些快要到期的方便面零食什么的,是不是就直接发给你们了啊?”大学食堂里人声熙攘,田蓉和谢晓丹坐在洒满阳光的角落,两份过桥米线已经见底,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晓丹愣了愣,这个问题她还真没问过,可要直接说不知道,自己这个有工作的“准职员”,怎么能和她们这些准待业学生拉开距离?“嗨,谁稀罕那些啊,方便面吃多了最容易发胖,我们市场部那些人,吃公司自己的零食,都吃腻了的。”

    田蓉有几分落寞地向橘色塑料椅背靠去,旁边桌上传来一股热腾腾的肉包子味。“哎,真羡慕你,一个月3500,还管吃管住,我这工作,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搞定……”

    “你明天不是要去小范他们所面试行政助理吗?别着急,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田蓉抿了抿嘴,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她其实是太在乎,光听谢晓丹提起这个面试,胃里就翻江倒海一阵痉挛;然而又太没信心,总觉得这样的机会怎么会垂青于自己,索性,还是一如既往表现得云淡风轻吧,免得铩羽而归的时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唉,那就是个行政助理,和咱们学的专业也不对口,况且就这个工作都好多人报名呢,竞争也不小。”田蓉顿了顿,“还有个问题,他们那里好像挺忌讳两个人在同一个公司的,小范跟我叮嘱半天,让我千万别表现得跟他很熟。”

    “这有什么关系啊,管得真多!但不管怎么说,你既然报了名,就还是要认真对待,毕竟已经5月了,得赶在毕业前搞定工作啊!一会儿回宿舍,我帮你挑挑衣服,面试那也是有技巧的,你就是之前接触社会太少,什么经验都没有。”

    谢晓丹说得没错,对这个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田蓉还真是一无所知,她躲在门口向外张望,只觉得陌生又炫目,却也并没有像谢晓丹那样,自心底里生出向往和兴奋。她清楚自己早晚得跳进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宿舍楼里空荡荡的,一到大四,同学们像是挣脱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考研的,出国的,找工作的,四年朝夕相处的交情,说散就散了,也不论散伙饭那天吃得多感天动地,涕泪纵横,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谢晓丹推开窗户通风,接满暖水瓶,插进电热棒,趁着烧水的工夫,刷了田蓉和自己的饭盒,又拿起扫帚麻利地扫了地,一团团杨絮裹着灰尘都乖乖滚进了垃圾桶。这一系列的工作完成,谢晓丹坐回床边,从抽屉里掏出一管护手霜,一边仔细地往手背上涂抹,一边冷眼看着镜子里刚换好新套裙、正咬着嘴唇、蚊子哼哼一般练习自我介绍的田蓉。

    “你这样肯定不行,”晓丹摇摇头,抢白道,“一点都不自信,我看着都着急,别说人面试官了!还有你这个普通话,来北京都念了四年书了,怎么还一股羊肉味呢?”

    田蓉瘪瘪嘴,脸红了一半,刚刚因为新套装撑起的那点气焰,立马被谢晓丹一盆冷水浇灭。说起来田蓉的老家甘肃天水,除了出苹果,其实还出美女,田蓉就是个例子。她容长脸儿,皮肤白皙,质朴羞涩,不开口的时候,总有人误会她是南方人。只可惜口音这事儿藏不住,特别是西北口音,浓郁憨拙,如同菜里下了重油重盐,再想用什么味道去盖,都不容易。眼下全中国最有名的天水人是潘石屹,离开故乡都三十年了,还是乡音未改。西北人大多笨拙老实,不会说话,场面上的事更不擅长。到大四快毕业时,田蓉觉得自己已经进步很多,可遇到面试这种重要时刻,还是紧张得能要了命。

    看着她越说越乱、越乱越怯的自我介绍,谢晓丹忍不住上前指点,她拢起田蓉的披肩发对着镜子笃定地说:“你这完全不行,咱得从头来,听我的,明天把头发扎起来,精神点,眉毛也得重新修,这儿,还有这儿,要把眉峰修出来,你本来脸大,这种弯眉越显得脸圆了。”

    “那样,会不会看起来太凶啊?”田蓉顾不上计较室友的用词,有点不确定地问。

    谢晓丹白她一眼:“你是去面试,又不是去相亲,搞那么甜美干什么!”

    谢晓丹高挑靓丽,却难得在女生堆儿里混得也如鱼得水不怎么招恨,一大部分要得益于她的仗义热情。第二天清早刚六点,谢晓丹就被紧张失眠了半宿的田蓉拉下床来,亲自操刀给她化妆、梳头发,又被田蓉生拉硬拽地踩着早高峰的节奏一起向东南方向的CBD进发。

    清晨的地铁车厢像极了沙丁鱼罐头,充满暴力与激情。小姐妹俩手挽手,互相搀扶着,才勉强没有被挤脱了形。换乘两次地铁,又在地铁中转站里走迷了路,好不容易赶在八点半,踏上了1号线国贸站的站台。此刻田蓉踩着簇新高跟鞋的双脚已经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线。站台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塞着耳机、赶着打卡的上班族。穿着牛仔裤T恤的谢晓丹踮起脚寻找出口指示牌,田蓉一手扶着她,一手弯腰撑着膝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得坐会儿,脚疼得站不住了。”

    “这儿上哪坐去啊,快走吧,八点半都过了,别一会儿面试迟到了,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谢晓丹马尾一甩,拖起垮着脸的田蓉,踉踉跄跄地出发了。北京的学生多半在海淀区活动,东边来得少,说起CBD的标志性建筑——国贸大厦,远远地也眺望过几回,却从来没有机会走进去。等到两个姐妹手挽手,穿过1号线国贸站西北口那条长长的地下通道走进国贸1座时,一路叽叽喳喳的两人,都沉默了。她们充满好奇地看着周围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人群,看着地下通道出口吐露着芬芳的鲜花摊,还有印着时下各种时髦面孔的盗版英文书摊儿,不同于其他地铁站口浓郁的摊煎饼煮玉米的味道,这里飘散着淡淡的花香、香水香,还有咖啡香。

    尽头的那扇玻璃小门打开了,通向了一个大世界。

    淡淡的古典音乐在耳畔萦绕,方才的花香、咖啡香、香水味都越发浓郁,又新添了新鲜出炉的烤面包特有的那种嗅得出松软的香甜气息,自四面八方温柔地包围过来。敞亮璀璨的穹顶,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地板,从二楼倾泻而下的巨幅LV电子广告屏,以及落地橱窗里五彩斑斓的华服、珠宝、手表、坤包……

    谢晓丹目不暇接地看着那些只在时尚杂志里见过的大牌,悄悄观察着周边过往的俊男美女,意识到自己严重“轻敌”了。陪田蓉来面试的路上她还想,都说国贸很高级,估计和东方新天地差不多吧。现在看来,差距很大。东方新天地热闹喧嚷,很多外地游客,也有不少Ochirly、E-LAND这些大学女生心目中的廉价潮牌;国贸雅致贵气,能挤进来混个橱窗的,都是最高档的欧洲奢侈品牌,连美国的时尚品牌都难有一席之地。迎面走来的男女个个看起来高傲又职业,手里端着咖啡,耳朵里挂着蓝牙,有人讲英文,有人讲中文,有人兀自开怀爽朗地笑,有人微微颦眉掷地有声地发号施令……那些姿态的背后都跳跃着一种气质——武装到牙齿的自信。谢晓丹把在中关村180块买的高仿包往身后掖掖,分明觉得好几个路过的女人都投来不屑的目光。

    一旁的田蓉不知是脚疼,还是紧张,挽着谢晓丹的手臂越来越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嘴唇紧闭双耳通红。“没事吧你?”谢晓丹故作淡定地问。

    田蓉瞪了瞪眼睛,吞了口吐沫,死死拽住谢晓丹的胳膊,隔着袖子都能感觉到她汗津津的手。“你看那是谁?!”她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晓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消瘦高挑的女人,不长的黑发在脑后随意绾起个发髻,设计感十足的黑色T恤下,两条裹在牛仔裤里的腿笔直纤长。她身后跟着个略矮略胖的女人,两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随手拿起件衣服贴着身子比画。“天哪!那不是天后王菲嘛!”谢晓丹一惊,几乎要尖叫起来。声音刚到喉头,就被周围投来的无声的笑容卡在了半路。这是王菲啊!难道你们都不认识吗?谢晓丹冲着路人瞪大眼睛,却突然意识到,天后王菲在国贸商城逛商店,竟然连墨镜都没有戴,店内其他客人也都各逛各的,似乎没人特别在意她的存在。偶然有一两个路过店门口的人投来笑容,也并不会为此放慢自己行色匆匆的脚步。

    “我们去找她签个名吧,我昨天晚上睡不着,一直在听她的歌呢!”田蓉的声音有点抖。

    谢晓丹却迟疑了。她看到玻璃橱窗里倒映着的她们二人的身影:穿着500块钱的套装,背着200块钱的冒牌A包,带着廉价的妆容,花痴一样哆哆嗦嗦戳在商店门口盯着明星的背影,忘记了自己的方向,突然有一种当头棒喝的感觉。

    “别丢人了!赶紧走吧,面试要迟到了!”晓丹咬咬牙,似乎要鼓足勇气和前二十年的自己划清界限。

    田蓉吃惊得合不拢嘴:“你,你不是最崇拜她吗?你睡醒了吧,这可是菲姐呀!散伙饭那天,你说你毕业后的十个愿望,第一条不就是看王菲的演唱会吗?我可记着呢!你看她演唱会绝对不可能离她这么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谢晓丹依依不舍地看看天后的背影,平时侃侃而谈的她,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跟田蓉这样的傻丫头是讲不清自己内心那一瞬间的坍塌的。回头看看渐行渐远的天后身影,她想在心底里给自己许一个掷地有声的诺言,比如:有一天,我要和你们一样,做这北京城里的主人。可说到底,她连许如此诺言的底气和勇气都尚不具备。

    金达(美国)律师事务所在国贸大厦1座的28层,一家外资律所,占据了国贸这样寸土寸金的写字楼整整一层,玻璃幕墙360度环绕,西边远眺西山,东边俯瞰CCTV新址正烟尘滚滚的地基大坑。玉石色的前台清雅又大气,上面摆着巨大的水晶花瓶,插满含苞欲放的淡粉色荷花,搭配几只青翠欲滴的绿色莲蓬,那玉石色顺着地面流淌,蔓延至几只古朴典雅的中式座椅脚下,地面上的细纹,正像是瓷器开片上的青丝铁线云开之处。

    这是美国公司吗?两个人越发拿不准,还是谢晓丹胆大些,她蹑手蹑脚地蹭到前台,怯怯地问了几句,转身着急地招呼在门口张望的田蓉进来。前台女孩递出来一个系着青色丝带的门禁卡,卡片上印着公司的英文缩写、LOGO,还有“Visitor”(访客)的字样。紧接着,另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长发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灰色文件夹,简单和田蓉对了对个人信息,就带她往里走去。谢晓丹这才发现,旁边那看起来像是一整面白色大理石墙的,原来是个会议室,长发女孩在墙边按了个什么按钮,这约莫二十厘米厚的白墙就以中点为轴心缓缓转动起来,随着门墙旋开,墙后的世界别有洞天。谢晓丹迫不及待地探头看,里边围着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台面会议桌,周边摆了两圈白色真皮座椅,已经坐着十几个等待面试的年轻人,窸窸窣窣、低声交流的声音也随之传出,田蓉几乎看呆了,被黑色套装的女子提醒两次,才跟随她走进了那个隐秘的“水帘洞”。

    白色玉石墙壁在田蓉身后缓缓闭合,世界又安静下来,谢晓丹才发觉自己成了空荡荡的前台大厅里那个尴尬多余的身影。前台后的女孩冲她笑笑,表情肯定是礼貌的,但那下颌微翘的姿态分明透着冷淡和骄傲:“你不是来面试的?”

    谢晓丹摇摇头,抻着袖口指指田蓉的背影:“我是陪我同学来的。”

    “哦,那麻烦你去楼下等她吧,前台这边不让坐人。”女孩拿下巴指了指电梯,垂下眼帘坐了下去。

    谢晓丹看看门口那两只白色的真皮沙发,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再逗留下去。她悻悻地走出落地玻璃大门,小心翼翼地去了趟摆着兰花、喷着香氛的洗手间,才带着落寞和不舍按下了电梯按钮。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已经有工作傍身的谢晓丹,突然就不淡定了。她想起那家矿泉水公司满走廊弥漫的方便面味儿,想起那红色T恤和工装的粗糙与廉价,心底里油然升起种绝望。如果田蓉真来了这里工作,而自己去了五环外的那家公司,再过三五年同学聚会,她们之间,恐怕就不只是CBD到大兴的距离了。

    走廊里响起轻柔的一声“叮”,谢晓丹一愣,四下张望,才发觉面前的电梯门正徐徐打开,一个身形消瘦、梳着板寸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穿一身白色修身无袖连衣裙,一条像金色田野一样灿烂的真丝纱巾松垮地挂在脖颈,手腕上一只造型夸张的白色香奈儿陶瓷表,更衬得她皮肤黝黑、肌肉紧实。女人侧弯着腰,一边往电梯门外走,一边用胯去顶正从左手中慢慢滑落的一大摞文件夹。谢晓丹这才注意到,她负重过量,左手肘还挎着件米白色外套,想必是准备到了冷气充足的空调办公室穿的;右手一杯星巴克咖啡,手肘上挎着个大号的爱马仕铂金包。谢晓丹脑海里浮现起曾在哪本时尚杂志上读到过:香港名媛们拿包都不用手提,一律要挎在手肘,方显得身材更加婀娜……

    “哎哎哎!”那女人的叫声打断了谢晓丹的臆想,她向前跳了两步,文件夹还是悉数散落地下。鞋跟太高,那女人只能直着身子蹲下去,却因满手的东西不得已又站起来。谢晓丹向来热情,没多想就顺手帮她把满地的文件夹捡起来,又按方向理顺才递过去。女人把提包换到左手,端着咖啡的右手抬起来,示意晓丹帮她把一摞文件都塞到腋下夹着,晓丹注意到,她手臂方才挎包的地方,都磨红了。两人比画了几下,还是不稳当。这时的谢晓丹已经注意到,那一摞文件夹,正是一份份简历。她心里升起种说不清的悸动,潜意识里想让自己表现得更得体优秀。

    “东西太多了,不好拿呀,”谢晓丹笑笑,“不介意的话,我帮您拿进去吧。”

    原本满脸感激的女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玻璃门后的前台,不巧,刚才把谢晓丹礼貌请出去的女孩,此刻并不在座位上,显然没有人能帮到她了。短发女人四下看看,想到一会儿还要腾出手从包里掏门禁卡刷门,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开始往前走,嘴上却还在客客气气地抗拒:“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谢晓丹尽量乖巧甜美地微笑,一副人畜无害的热心肠模样。

    短发女人何其精明,黑眼珠一转,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你是,来金达办事的吗?”

    “不是,我是来陪我同学面试的。”晓丹就等着她问呢。

    女人看她一眼,明显松弛下来,接受她的帮助似乎也心安理得了:“哦,是吗,你是哪个学校的?”她晃了晃门禁卡,玻璃门嗡翁地自动启开了。

    “我是工商大学的。”晓丹紧紧跟在她身后,发现这小个子女人,踩着那么高的高跟鞋,还能脚下生风。

    “工商大学……是那个田蓉的同学吗?”果然好记性。

    “对,我们是同班同学,还是室友,今天我就是陪她来的!”

    女人带着谢晓丹往里走,一路遇见不少跟她问好的人,晓丹一边答她的话,一边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西装革履的年轻律师,一个个设计独特的独立办公室,宽敞漂亮的茶水间……

    “面试还要人陪啊。”女人拿钥匙打开一扇独立办公室的门,自言自语道。谢晓丹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你怎么没报名啊?不想做行政工作?”

    “没有没有!怎么会,能来这里工作那得多幸福啊!我,我是不知道你们在招聘。”谢晓丹拼命摆手解释,急得脸都红了。

    短发女人把外套挂在衣架上,顺手打开了负离子加湿器,被她紧张的样子逗笑了:“那你同学怎么知道,还是你不关注吧!”

    “不是,她是因为有,”晓丹磕巴了下,“有朋友在这儿才知道的。”

    “谁啊?”女人弯腰打开电脑,笑容虽然和善,却不容你不回答。

    “范……范鹏华。”谢晓丹压低声音,想尽量表现得轻松释然。

    “哦。他呀,是男朋友吧!”女人呵呵笑起来,谢晓丹不知该如何回话,也不知女人为什么笑,只得陪着她一起笑两声。

    “那现在如果给你一个面试机会,你愿意试试吗?”忙活了一路的女人终于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开始慢慢品味她手中的咖啡,和这个美好的上午。

    “啊,真的可以吗?”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也似乎太轻易,晓丹不是全无企图,她只是自己都不敢相信,机会的确就在向前一步的瞬间。

    “Whynot?”女人摊开一只手,“准备一份你的简历,然后去前台那个大会议室等着,有人会叫你的。对了,你叫?”

    “谢晓丹!我叫谢晓丹,感谢的谢,春晓的晓,一片丹心的丹!”

    田蓉事后一直在想,谢晓丹是什么时候动了和自己抢这份工作的念头?是在洗手间补妆的时候,还是在走进律所前台的时候?她能记得的是,还没轮到自己一对一的面试,会议室那扇神奇的大门转开了,方才带着她进来的人事部的女孩又领进一个谨小慎微的身影,竟然是谢晓丹!正在这时,她收到条短信,是范鹏华发的:晓丹刚借我电脑打印简历,她好像认识我们人事经理,也要参加面试。本来就紧张得发抖的田蓉,脑袋嗡一下似乎失去了知觉。这件事后来变成了田蓉和范鹏华分手的导火索。表面上她说不出什么,心底里却认定和谢晓丹大学四年的交情就算到了头。

    于是,谢晓丹无疑成了他们那届最风光的毕业生。年薪八万,对于一个二流大学里学工商管理的本科生来说,已经足够她欢呼雀跃,何况,这间外资所的办公室,在赫赫有名的CBD国贸1座,这简直让二十二岁的谢晓丹有种梦想成真的幸福感,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毕业典礼上,田蓉试探谢晓丹:“矿泉水公司的工作你真不要了?3500听着不多,包吃包住啊!金达6500听着多,算上房租路费伙食费,剩到手里的估计连3000都没有,何况CBD那地方什么开销都高,肯定攒不下钱!”

    谢晓丹心里明白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不想刺激她,就顺着她的话说:“唉,是啊,攒钱估计是没戏,就是去感受下呗,来北京这么多年了,也看看人家北京的人上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田蓉摇摇头:“上次面试去见识过,我也就算是明白了,国贸里那些东西,说到底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那都是菲姐那样的人的世界,咱还是脚踏实地地把日子过好,这是正经。”

    谢晓丹从鼻腔里哼一声,心想那你当时还上赶着去面试,藏着掖着就怕有人跟你抢,何况,菲姐二十二岁的时候,不也在香港打拼奋斗呢嘛,你怎么知道十年以后,我就一定不会是这座城的人上人?

    体育馆里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校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了,谢晓丹抬起头,看到大屏幕上写着三行字:万里归来,仍是少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同学们,出发吧!晓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当上百只黑色学士帽在半空中绽放,那一千多个纯白色的日子终于走到了终点。

    2

    总体来说,谢晓丹是那种不太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想的性格,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更加勇往直前。就拿金达律师事务所行政助理工作的事儿来说,别说她并没深刻感觉到闷嘴葫芦田蓉有什么特别不爽,就算真有,她也不是很有所谓。开始一两天,她还略有尴尬,日子越久便越坦然:怎么能说是我抢了田蓉的工作呢?即便没有我,这工作也铁定不会是田蓉的,瞧她面试那天木讷紧张的样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入选。至于人事经理Samantha吴,有没有因为她无意中暴露了田蓉跟范鹏华的关系,而一开始就将田蓉排除在候选人之外,就更不是谢晓丹需要内疚的范畴了。比起失去一个对人生没什么真实意义的大学闺蜜,得到一份体面又有钱的工作才是正经事,何况这工作是在CBD的国贸大厦啊!

    新生活开始了,没时间给你太多感怀。

    每天早晨,谢晓丹穿着球鞋从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1号线里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忍不住白一眼还挤在车厢里的人群,会愤怒,说明尚未麻木。纵然北京的早高峰地铁让人毫无尊严可言,在国贸站下车,比起还挤在地铁里的人群,至少多了几分优越感。谢晓丹定定神,学着公司前辈们的模样在一楼星巴克买杯拿铁,在办公楼层优雅洁净的洗手间换好高跟鞋,梳好头化好妆,对着镜中的自己绽放一个自信的微笑,唇红齿白,青春正好。无论美好与否的一天,便开始了。

    行政助理的工作其实不复杂:订机票,订酒店,安排会议室,定期采购放在冰箱和茶水间里的饮料零食,周五的时候还要为律师们精心准备下午茶。所里的同事相互间都叫英文名,谢晓丹入职填表时没有思想准备,慌乱中随便写了个Amy,刚用了半个月,觉得叫Amy的人太多,所里就有两个,她怯生生地去找人事经理商量,是不是可以换个英文名。

    说起来,人事经理Samantha吴,是谢晓丹的贵人。如果不是那天在电梯口遇到她,谢晓丹的人生将会在大兴飘着方便面味道的集体宿舍里展开另一个版本。尚且说不清是好是坏,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人生。所以,每次在所里碰到她,谢晓丹总是天然觉得亲切,又是帮忙又是套近乎,Samantha却似乎司空见惯,并不以此邀功,也没有表现出要晓丹跟她更加亲近的愿望,很好地保持着礼貌亲切又独立疏远的距离感。

    听完谢晓丹的请求,Samantha坐在白色真皮旋转椅上哑然失笑,她的名字倒不多见,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Amy谢的痛苦:“名字只是个代号,叫什么都一样,你的名牌名片都印好了,改起来太麻烦。我倒是一直想跟你说,你这双鞋有问题,”她指指谢晓丹脚上的鱼嘴凉鞋,“看起来有点土气而且不专业,咱们入职培训的时候都讲过,工作场合不适宜穿凉鞋拖鞋,何况国贸里冷气这么足,不至于热到要把脚指头露出来吧。另外,中午王律师说,pantry(茶水间)的咖啡机又落灰了,你赶紧去跟保洁阿姨讲,下班以后,让她里里外外洗干净。她们那些人,干活都粗,你务必要盯住了,下次记得这些事做在前边,别让老板说!”

    谢晓丹在大学时好歹也过了英语四级,来到金达却处处露怯:一次,一个外籍律师要晓丹去楼下赛百味帮忙买份三明治,晓丹问了三四遍,到底是全麦面包,还是蜂蜜燕麦面包,是照烧鸡,还是火鸡胸,是美乃滋酱还是蜂蜜芥末酱,反复都弄不明白,外国老板不得已,找来一个老秘书,才算是解决了午餐问题。从那以后,谢晓丹遇到外国律师都绕着走,可即便是和中国老板对话,也一样有蒙圈的时候。比如刚才,Samantha嘴里蹦出的那个单词,到底是说哪里的咖啡机落灰了?谢晓丹不敢问,Samantha骂她她倒不怕,只怕自己会越发被人瞧不起!这个楼层有六个咖啡机,大不了今晚上把所有的都洗了。谢晓丹这样想着,盯着自己的双脚走回座位,下意识地把脚指头从镶着假钻石的鱼嘴鞋的小孔里往回缩。她当然记得公司的着装要求,她只是不清楚所谓“土气不专业”的标准是什么,审美的茫然让她内心愈加惶恐不自信。唉,她突然想到笨笨的田蓉:说不定还是我救了你这个丫头呢!要是真把你丢到这样的环境里来,你不得吓得神经衰弱啊!

    午休的时候,Amy谢已经完全忘记了名字的困扰,新的痛苦围绕着她,比起用独特的名字实现自我认同的心理诉求,此刻的她倒宁愿土气无知的自己普通一些平庸一些,最好低到尘埃里,不被人发觉。她饿着肚子,揣着钱包,注意力都在楼下商场那些漂亮橱窗里精致的鞋子上。她从Tod’s走进Feraggamo,又溜进JimmyChoo,假模假式地拿起来看看,又似乎不甚满意地轻轻放下,那价签上的数字,让谢晓丹胃里隐隐痉挛。鞋店里的服务员眼睛最是毒辣,她们礼貌地冲谢晓丹微笑,看看她手里廉价的钱包,身上不明出处的衣服,还有胸前的工作牌,便冷冷地转过身,招呼其他顾客,或者索性和同事聊天去了。也难怪她们的势利和冷漠,这里随便哪一双鞋都至少顶得上谢晓丹一个月的工资,很明显,这女孩不是她们品牌的目标客户,谁都是为生计挣口饭,何苦在她身上浪费口舌精力呢。

    谢晓丹越看越泄气,以为自己从五道口一步通关到了国贸大厦,却发现钱包里的实力原来只配windowshopping。

    不管怎么说,在大学同学中,谢晓丹依然是被大家仰慕的对象。当年在学校里几个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胎,如今她一个都看不上。倒不见得是谢晓丹越来越现实,只是见过了外资律所里那些留洋归来西装革履的成功律师,确实很难再对那些穿着20块钱T恤,连cup-cake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屌丝产生兴趣。

    说来可笑,当年范鹏华介绍给谢晓丹的那个好哥们儿——赵临冬,再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天傍晚,晓丹更新完所里的通讯信息表,伸个懒腰准备回家,突然接到条短信,是赵临冬,轻描淡写地说他来国贸开会,刚结束,约晓丹晚上一起吃饭。谢晓丹本打算找个理由推掉,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要去楼下吃晚饭,这么冷的冬天,多个人还能多点选择。

    谢晓丹把赵临冬约到了平时不怎么舍得去的台北古早味,穿过国贸商场长长的甬道,两边造型独特的设计家居店,五彩斑斓的华贵瓷器店,这些她已经习以为常,气质和姿态也越来越像“CBDer”:下颌微抬,步履匆忙,铿锵有力,目无一切。等嗅到室内冰场的寒气时,古早味餐厅也就映入眼帘。老远便看到坐在店外天井处,那棵高大樟树下的赵临冬。谢晓丹在心底里笑起来,整个画面太突兀了,赵临冬无论神态还是穿着,都是十足的异类。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望着比半年前更加绚烂夺目的谢晓丹,男孩越发紧张局促,黑色菜单在他手中翻来覆去,他既不敢把眼神挪开,也不敢开口点菜。

    “一碗麻油鸡面线,一份豌豆苗。”谢晓丹并不碰菜单,落座后直接对服务员说,俨然常客的样子。赵临冬的头还埋在菜单里,晓丹低头一乐,决定帮他解围。“你要不要尝尝他家的麻油猪腰面线,天冷的时候吃最合适。”

    赵临冬的脑袋终于伸了出来,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好啊,我都可以,听你安排。”

    “那就再来份猪腰面线,一个三杯鸡。”谢晓丹把面前从未打开过的菜单递还给服务员,打开雪白色的餐巾铺在膝上,笑容灿烂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跑国贸来了?”

    赵临冬本来就不善言辞,在谢晓丹自信又自如的气场下越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过来见个人,想看看他对我们的项目,会不会有兴趣。”

    谢晓丹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猜不到赵临冬这个下午有多沮丧,面对自己有多紧张,只当他是书呆子:“哦。你最近怎么样,忙吗?”

    “挺忙。不过,最近进展还挺快!”赵临冬勉强打起点精神,“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的我们那个程序软件已经开发完了,现在就是市场推广,越多的用户用,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谢晓丹伸手看看手机,担心有工作短信没听见。赵临冬虽然嘴笨,人并不呆,他敏感地意识到晓丹对他说的这些其实都不感兴趣。于是,饭局又陷入了沉默。

    “对了,范鹏华也在所里加班呢,要不要叫他一起来啊!”谢晓丹突然想到。

    赵临冬脸都憋红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好在晓丹善解人意,看他不表态,也就把话题岔开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了一个小时,于谢晓丹而言,这不过是一餐饭,赵临冬却吃出了绝望和伤感。他明白,自己和面前的女孩越来越远了,比半年前见面时更加遥远。纵然她的笑容越发自信,人也越发明媚,这一切,却都不是因为他,也永远不可能是因为他。两人在地铁站台道了别,踏上了方向相反的列车。

    谢晓丹时而沮丧、时而兴奋,却始终满怀憧憬地急速奔跑,把大学里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为了离公司近点不迟到,她咬牙在团结湖公园附近租了套小两居的老房子,3000块一个月,工资一小半就这样没了。晓丹琢磨得找个人合租,降低成本,第一个就想到了田蓉。

    听范鹏华说,田蓉终于找到了新工作,一个保险公司北京分公司的市场部助理。工资也就是谢晓丹的一半,工作环境就更没的比。好在田蓉家经济条件还凑合,父母依旧像上大学时那样,每隔三五个月打来几千块贴补生活。保险公司在麦子店,将将能擦CBD的边儿,谢晓丹觉得机会绝佳,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念,拨通了好几个月没联系的田蓉的电话。

    大学毕业的时候,田蓉依旧没找到工作,她回老家待了两三个月,想想还是得回北京坚持,不仅仅是因为范鹏华,更多的是不甘心。回到北京,住处是个问题,因为尚不确定工作会找到哪里,只得先搬进范鹏华和人合租的两居室里对付。同居生活,范鹏华觉得没什么不好,观念传统的田蓉却始终耿耿于怀,父母那里就更不可能交代。每次家里打电话,田蓉都得在卧室里蒙好被子再接听,生怕客厅看球的男生们突然一声呼喊,穿了帮!不仅如此,毕竟是和别的男生同居,穿衣起居都诸多不便。十月底,田蓉终于找到了工作,她琢磨是时候搬出去了,可惜看了几处房子,要不就是距离太远,要不就是租金太高,正发愁时,就接到了谢晓丹邀请合租的电话。田蓉了解谢晓丹向来不缺东北女孩那无所忌惮的豪爽之气,却也为她如此淡定坦然的心理素质啧叹不已。田蓉老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自己眼下的处境,也正好急需找人分担房租,团结湖的位置和租金,都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再者说,与其找个不摸根基的人合租,哪有和谢晓丹合租来得踏实。毕竟朝夕相处了四年,性格习惯彼此都再熟悉不过。要不是临毕业找工作那档子事儿有点伤人,两人也曾亲密无间。田蓉别扭了几天,终于只能放下心里的委屈,向现实低下了头。

    两个女孩从校园走进了社会,开始了真正的人生历险。谢晓丹对自己的工作非常重视,无论何时何地,公司的电话一来,她整个人的状态都立刻紧张起来。在国贸上班的女人说话似乎都一个腔调:发音圆润,顿挫有力,夹着英文,有时故意平翘舌不分。入职一年的谢晓丹已经很享受这样的状态,生活中叫她中文名字的人越来越少,无论喜欢与否,Amy这个名字已成了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Amy每天忙忙碌碌,工作做得风生水起,深得老板信任。慢慢地,她的形容词里不仅有“漂亮、年轻”,也多了诸如“泼辣、干练”。三十岁的Samantha吴是谢晓丹在现实生活中的偶像,她那头深紫色的俏皮短发,被钻石耳钉映衬得炯炯有神的双眼,浑身上下武装到骨头里的奢侈品气质,永远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状态,都让谢晓丹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晓丹眼里,Samantha大概是食草动物,每天中午都只吃没有一点荤腥的沙拉,有时忙起来,连那盆草也省了。她一杯一杯地喝咖啡,积极又规律地健身,整个人身上没有一点脂肪,更别提胸和屁股,可在谢晓丹眼中,这就是时尚的最高境界。她佩服她的成熟稳重,自信幽默,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人谈不上多漂亮却永远魅力四射;她更羡慕她有着多金的老公,优渥的物质条件,稳定的家庭生活。

    晚上,谢晓丹加班,田蓉来国贸找她吃饭,两人在B1的一茶一坐,合叫了一份沙茶牛肉饭,外加一块焦糖布丁。平时只要有朋友约吃饭,晓丹都喜欢安排到国贸来,喜欢听他们亦真亦假的感慨:哇,你上班的地方好高大上啊!然后自己俨然局中人一样微笑着摇摇头:哎,都是看着光鲜。可惜这出戏,面对田蓉时有点施展不开,毕竟和国贸的初见,是同她一起。

    谢晓丹穿着件方领的黑色中袖裹身裙,戴着条银色Tiffany项链,那是用去年全年的年终奖添置的,她现在越来越深谙穿衣之道,衣服可以有几件街头货,首饰决不能掉以轻心。相形之下,桌对面的田蓉品位似乎没什么进展:淡粉色蕾丝边短袖衬衣,一条白色A字裙,水红色的夹趾凉鞋上又是水晶,又是毛。谢晓丹挑挑眉毛,心想这也就是仗着年轻,再过几年还这么打扮,就会活成笑话。当然这话她是不会说的,田蓉最近挺不顺,前阵子和范鹏华闹分手,这两天工作也丢了,她不能再打击她。

    自始至终,无论谢晓丹怎样追问,闷嘴葫芦田蓉趴在自己卧室哭了三天,到底也没告诉她为什么分手。谢晓丹想去问范鹏华,在所里老远看见他,还没打招呼,男生便转身避开。工作场合,谁敢造次。谢晓丹实在猜不出他俩会有什么阶级矛盾,本以为就是闹闹别扭,没想到还真分了,分得之彻底,范鹏华仿佛连谢晓丹一起都丢出了朋友圈,所里见面有事说事,没事装不认识,距离刻意地疏远。

    谢晓丹想起Samantha今天跟她说的话,正好找个话题分分田蓉的神:“跟你说啊,我们那个经理很快要提总监了,太牛了,估计会是所里中后台部门里最年轻的总监。”

    田蓉没精打采:“就是那个小三儿转正的吧?”她听范鹏华提起过当年把自己打入另册的人事经理是个什么角色。

    谢晓丹没接这个茬儿,兀自说下去:“你说人家怎么能那么幸福呢,自己事业有成不说,老公有钱有地位还超级疼她,都结婚好几年了,还三天两头地送花。对了,你知道她住哪儿吗?朝阳公园对面的棕榈泉!顶级豪宅啊!”

    棕榈泉是什么地方,田蓉根本没概念,她只知道传说中的Samantha吴是被原配抓了现行后,逼宫才上的位,据说当年闹得也是血雨腥风,原配母女至今还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看田蓉没反应,谢晓丹着急地补充:“你知道棕榈泉卖多少钱吗?30000一平米!咱们辛辛苦苦上半年的班儿,不吃不喝睡大马路上,才刚够买一平米!”

    田蓉丧着脸瘪瘪嘴,半晌冒出一句:“多贵也不是她自己挣的,别人种树她摘桃,把人家家庭搞得妻离子散,也不怕遭报应。”

    嘿,田蓉这种假卫道士精神,谢晓丹倒不是第一次领教。当年在大学,晓丹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时,田蓉哭得比那男孩儿还伤心。谢晓丹问她怎么了,她挂着泪珠反问:你不是已经和他那个了吗?那你将来怎么办啊?如今,田蓉到底也和自己的初恋男友范鹏华分了手,虽然她从没有正面承认过,谢晓丹这样的“过来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们之间也早都跨过了那道红线。不知道她如此鲜明的“道德标准”,是否也适用于自己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到底,还是两个人的三观越来越不同了,谢晓丹这样想。虽然她们还是会手挽着手穿梭在团结湖那一带的小商店:一起挑内衣,一起买水果,周末也会相伴去参加各种各样吃饭、唱K、蹦迪、相亲的局。可这只是表象,内心毕竟渐行渐远,早晚人生也会很不同,谢晓丹几乎笃定地认为。

    世界在CBD这儿打开了一扇门:绚烂夺目的摩天大楼,铿锵有力的时代节奏,光怪陆离的人生选择,还有永远猜不到谜底的赌局。谢晓丹似乎很享受地就融入其中,在滚滚红尘的翻涌中,虽然也时常被浪头浇得人仰马翻,但她总是能迅速调整状态,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就绽放笑容,用青春的底气跃跃欲试地要挑战所有可能。

    田蓉就没有那么顺利。蜷缩在校园,即使你不做什么梦,也不会有人打扰你初夏午后的慵懒,催促你赶快醒来,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平庸和命运的无力。这里便不同。从团结湖逼仄老旧的那扇铝合金窗户望出去,如水般温柔的月光都淹没在CBD五彩斑斓的霓虹中。前二十二年,不用多想,按部就班也有80分的人生,突然走到了一片无垠的旷野之中,在谢晓丹兴奋地大口呼吸着自由空气的时候,工作受挫、爱情也受挫的田蓉,只感受到了茫然和一无是处。

    秋天的时候,田蓉找到了新工作,谢晓丹找到了新男朋友。丁之潭在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做IT,两个人是在谢晓丹报的华尔街英语班上认识的。比起迪吧、KTV这些场所,在英语培训班遇到,自然也干净,说明两个年轻人都积极向上有追求,而同样外企员工的身份,又似乎帮他们把了一道关,一道关于“三观”的关。这样“根红苗正”的关系,想不走正道都难。两个人对彼此方方面面都颇为满意,大鸣大放地开始了大都市小白领的爱情生活。

    丁之潭长谢晓丹四岁,美资企业里做个小主管,只要不每天琢磨下馆子买名牌,在北京城维持一份有声有色的小日子还是绰绰有余。小丁是苏州人,向来体贴周到,周末来谢晓丹和田蓉租住的小房子里秀手艺,半个下午,大闸蟹,蚬子汤,银鱼炖蛋,笋干毛豆,油红清绿在白瓷盘子里熠熠生辉,混杂着江南意境的香味儿更是飘满了老屋。谢晓丹拿出宜家买的苍绿色的小瓷壶温一壶黄酒,脆着嗓子招呼田蓉吃饭,窗外北京的深秋正落着绵延不绝的雨,屋内满溢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两杯黄酒下肚,谢晓丹跟小丁说起英语班一个同学的八卦:“我终于知道为什么Hanna的口语那么好了。”

    “为什么?”丁之潭用手背顶一下快要滑落的眼镜,两只沾满油膏的手正熟练地帮晓丹剥螃蟹。

    “她男朋友是个老外!”谢晓丹有点故弄玄虚地说。

    “老外啊,那她还花钱上英语班啊,回家跟男朋友练多省钱。”

    “也没准儿是上了英语班才交到的外国男朋友哦!”

    “有道理啊,她男朋友是美国人?”小丁迎合着。

    “嗯,是美国人,”谢晓丹顿顿,故意拉长腔调说,“是个美国黑——人。”

    “啊哦——”丁之潭也配合着她的腔调,秀气的眉毛在黑色镜框后挑了挑,阴阳怪气地说,“那她那什么……蛮有挑战的。”

    谢晓丹借着酒劲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几分放浪,她偷瞄一眼身旁始终低着头和一只螃蟹较劲的田蓉,收了收笑声嗔怪道:“你们男生太坏了!”

    田蓉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那半个世界发生的一切,西北人大都不太会吃海鲜河鲜,此刻,她的汗水已经渗出额角,也早没了耐心,她在自己和螃蟹的世界里单打独斗,负隅顽抗,正好,把那半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关在外边。

    “我那天听到一个特逗的段子,说给你听哈!”丁之潭把蟹肉喂进晓丹嘴里,边给她倒酒边说,“有一天,一个农民赶着一群羊在草原上走。迎面碰到一个人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羊群有几只羊。他用卫星定位技术和新的网络技术将信息发到总部的数据库,片刻之后,他信心十足地告诉农民一共有1460只羊。农民点头称是。然后,他要求农民送给他一只羊作为报酬,农民答应了。没想到这时农民突然说,如果我能说出你是哪家公司的,你能否把羊还给我?那个人点点头。只听到农民说,你一定是麦肯锡的。那人很惊讶地问农民,你是怎么知道的?农民说,有三个理由,足以让我知道你是麦肯锡的:第一,我没有请你,你就自己找上门来;第二,你告诉了我一个我自己早就知道的东西,还要向我收费;第三,一看就知道你一点都不懂我们这一行,因为你抱的根本不是羊,而是只牧羊犬。”

    话音刚落,谢晓丹的笑声就喷射出来,笑得连眼泪都快下来了:“看来你们这些咨询公司的,口碑比律师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以后当着我的面,别老装大尾巴狼!”

    “我可不是做咨询的!我是做系统运维的,只是偏巧在一家咨询公司而已。我们理工男,那都是有一说一的,绝不忽悠。”丁之潭忙着献殷勤。

    “咔嚓”一声,半个螃蟹钳子从心不在焉又用力过猛的田蓉手里飞了出去,一个优美的弧线,正好砸在丁之潭刚刚端起的黄酒盅上。尴尬又内疚的田蓉,在谢晓丹放肆的笑声中越发无地自容。其实,方才她也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小丁讲的笑话,时刻准备着不失时机地跟着笑两声,好歹证明自己尚不至于被时代抛弃。只可惜,那个段子里的梗她完全找不到,不知道麦肯锡是什么,更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比起当电灯泡和不会吃螃蟹的尴尬,不能以任何形式融入这个充满烟火气的美丽新世界才最令人焦虑。田蓉的上一份工作,丢得理所应当,保险公司,一切靠业绩说话。虽然她每天都狂热地和团队一起晨练、宣誓、打鸡血;每天都“头悬梁、锥刺股”地把保险条款背得滚瓜烂熟;每个周末都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团队建设中;嗓子喊哑了,皮肤晒黑了,脸皮变厚了,眼泪也流干了,可惜,还是开不了单。

    谢晓丹看着她每天忽而恍惚、忽而狂热、忽而伤感、忽而愤怒的样子,常常觉得命运弄人。同样起点的大学闺蜜,离开校园才一年光阴,差别就如此之大,如果社会是一场升级游戏,田蓉还困在第一关找不到出路。有时候她内心还隐隐愧疚,觉得是不是自己把田蓉逼到了这步田地。有了这个念头,两人的同居生活,晓丹总是多尽些心、多出些力,一方面她生性更泼辣周到,另一方面,当然也与那个心结有关。

    保险公司的工作结束后,田蓉在家“待业”了大半个月,每天起早贪黑地找工作,闷不吭声的,不辞辛劳,也不怕被拒绝。有天晚上,谢晓丹下班回到家,一进门田蓉就兴奋地迎出来,手里扬着个锅铲开心地说:“亲爱滴,我找到工作啦!”

    “真哒!太好了!”谢晓丹由衷地为她高兴,可仔细一听,高跟鞋都没脱,就皱起了眉头。这一回,田蓉找了份二手房中介的工作。

    “房产中介还不如保险公司呢!保险公司打电话,别人还聊两句,房产中介打电话,直接挂断!你说你怎么还不吸取教训啊,你这种性格的人,哪里做得来销售的活儿。”

    “哎呀,不,不是,你听我说完嘛。”田蓉接过谢晓丹手里的外衣,急得有点犯口吃,“我不是在门店,是在总部的运营部,就做一些数据录入、整理资料的工作,不用每天出去跑,也不用和客户打交道。”

    谢晓丹看她一眼,心想这不就是高中毕业生干的活嘛,田蓉你倒是真不挑。可她到底也没把这话说出口,田蓉不上班,每天家里蹲,难道要自己养着她?

    谢晓丹穿着高跟鞋,背着二手LV走在国贸大厦的时候,裹着一身廉价制服的田蓉钻进了东五环一个产业园区的小灰楼。来到这家房产中介,田蓉终于找到点感觉,用她自己的话说:没想到我对地产还挺敏感,这个活儿有意思。和同事们的学历比起来,田蓉就算半个学霸,按部就班地整理周报、月报,有时还能在贴着红色皱纹纸的“员工天地”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竟像是回到大学时代在学生会秘书处混日子的感觉。每天午休时间,别人都去楼下踢毽子、散步,田蓉生性就懒,也不喜欢和同事们凑在一起议论哪个客户是小三儿、哪个客户炒房挣了大钱,索性叼着杯酸奶,缩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翻看公司各种“专家”撰写的市场报告。

    那些楼市报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新推的花园洋房,容积率1.8,四到六层的小矮板,顶层带阁楼,一层送花园。开发商擅长园林设计,巴掌大的小区,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桂花树从里嵌着日式红枫,拾级而上便是小桥流水,飞檐凉亭正对着泻玉似的小瀑布,红色的塑胶跑步道,掩映在绿树丛中。闭上眼睛,流水溅起的飞沫,打着骨朵的桂树的清香,都扑面而来。

    田蓉心里有种温暖在滋长,比爱情更稳定更长久,比工作更浪漫更安全。我想有个家。第一次,她怯生生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大都市,在这个爱情和事业都成了奢侈品的大时代,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用和别人合租,不用担心被房东撵出去,看到心仪的家具就可以搬回来,不必像浮萍一样“漂”在北京。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渗在血液里捆住了心脏。身体里那些干瘪涣散的细胞又重新饱满起来,像是高三迸发的那个来北京读书的念头一样,调动着这个“牙大豆”的所有潜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每个周末,不逛街不约会的田蓉挎个小包,换双球鞋,拿着地图去逛各种售楼处,各种房产中介的门店。正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田蓉白皙的皮肤很快晒出了田园风光,泛着汗水的黑里透红,倒与她天生自带的淳朴气息相得益彰。很快,合租屋餐桌上垫盒饭的废纸,装垃圾的纸袋,就都是各个楼盘印制精良的宣传册,或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户型图。谢晓丹闲来无聊时,顺手抽出一张看看,平时少言寡语的田蓉就像是音乐盒突然上了发条,两眼放光地跟她讲哪种户型好,哪个小区漂亮,哪里的房子最有升值空间。每次,谢晓丹听得不耐烦时,只需一句话,对面热火朝天的气焰就会像针刺了的气球,立即蔫瘪下来。

    房子是好,你有钱买吗?

    钱,是这座城市里看不见,却主宰一切的力量。JimmyChoo撑起的自信优雅,你当那七寸鞋跟是皮革做的,错,那是钱做的;一砖一瓦建造起的安全感,你当那是钢筋水泥,错,那也是钱做的;中国大妈走出国门,终于敢操着蹩脚的英文“指点江山”,你当那是气魄和见识,错,说到底,还得是钱撑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规律不仅适用于政治体制,也同样适用于人性。

    田蓉讪讪地冲小丁笑笑,算是为飞出去的那半条蟹腿道了歉,她肉乎乎的小手在餐巾纸上随便抹一把,终于放过了那只螃蟹:“晓丹,你和小丁这事要能定下来,抓紧买套房吧,你看这一年,首付提到三成,买房的人也没见少,还不是天天涨。上周五我去逛,东五环外的房子都七八千了,明年,均价咋说也得过万了吧!”

    这个问题颇为尴尬,也只有田蓉这样憨直又土气的人才问得出来。都市里的青年男女谈恋爱,表面上谈的是浪漫,暗地里也是种角力。什么才算“定下来”?谁又急着“定下来”?这个问题回答得稍有不慎,浪漫不再,角力也要立现出胜败来。再说房子,岂是上下嘴皮轻轻一碰随意就吐出的两个字,那是上下两代中国人几十年挣扎困顿的根源。

    “哟,田蓉对房地产也这么有见地,你这新工作不白干啊!”在北京生活了快十年的丁之潭,用舌尖顶出一句京味十足的腔调,算他反应快,给众人解了围。“你这么看好后市,自己怎么不来一套?”矛头彻底掉转。

    “唉,我是想买啊,我又不像你们,工作好,又有对象,我现在待在北京,还是离开北京,其实没啥区别,真走了,除了晓丹,估计都没人知道,要是能有个房,好歹有个留下的理由。问题是我也没钱啊,就看家里能不能支持了……”这话再说下去,就会越发现实悲凉,谢晓丹的脚悻悻地从桌子下丁之潭的裤管里抽出来,多少明白了田蓉这几日躲在屋里跟家里煲电话粥的原委,可这又引出新一层疑问:田蓉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看女儿几年如一日的简朴小气,真不像是能有实力在帝都买房的人。无论怎么说,这一晚上由黄酒和蟹膏熏起的活色生香,被这接地气的三分钟煞了风景。

    正处在热恋期的小情侣哪有心思琢磨楼市,他们惦记着的是房事。

    半夜,丁之潭和谢晓丹在狭窄的小卧室里好一通折腾,事毕,他兜着条三角裤起身去冲澡,差点和起夜的田蓉撞个满怀。回房间后,小丁和晓丹嘀咕:“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和田蓉这样住不是长久之计啊。”谢晓丹连忙摆手:“我才不要搬去望京,早晚高峰堵死了,我每天来国贸上班多不方便啊。团结湖这片我都住惯了,生活配套齐全,去哪儿也都容易,要搬就你搬过来。”

    “搬过来我没意见,大不了两女共侍一夫嘛……”没等谢晓丹的粉拳落下来,丁之潭就连忙求饶,“开玩笑,有你,别的女人送上门我都不要呢!关键是你们这种生活方式有问题,现在都没有私人空间,我搬过来真没法住。”

    “那怎么办?难道要田蓉搬走?你开得了这个口?”谢晓丹踹他一脚,窗外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有些年头的姜黄色厚绒窗帘上跳跃,小房间陷入了沉默。其实她早就觉得和田蓉这种后大学女生宿舍的生活方式有问题,有稳定的男友后,这问题更严重了。可是她要如何才能开得了口呢。纵然丁之潭承诺他若搬来就承担全部房租,实在是重大利好,可谢晓丹还是觉得这件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要是真办了,良心上好像有那么点过意不去,说到底她还不至于让生活逼到那般势利自私,尊严和温情,对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依然是头等大事。于是她默默祈祷,最好田蓉长点眼力见,哪天自己主动提出来单过,那就阿弥陀佛了。

    谢晓丹没想到,这一天,比她预期的还要快。冬天下第一场雪那日,田蓉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接她爸妈。谢晓丹下班后一进门,看到一地的苹果、宽粉、辣椒面儿,还有堆满一桌子的菜。她有点发蒙,田蓉倒是念叨过几次,说准备叫她爸妈来北京看看房子,没想到这么快。你看这个西北妹子,看起来老实愚钝,不吭气,主意都在肚子里呢。田蓉的爸妈一来,屋里简直转不开身。谢晓丹隐隐不爽,也不好说什么。丁之潭三天两头过来住,水费电费,她也没多摊过一分,人家爸妈快两年了头回来,还能撵出去不成?

    谢晓丹终于知道田蓉这三锥子扎不出个屁的性格是怎么来的,她们一家三口窝在那间不足10平米的小卧室里,一整天也听不到什么动静。田蓉的母亲,除了法令纹松垮些、皮肤粗糙些,就是一个老年版的田蓉,每次和谢晓丹照面,挤出个憨厚又略带羞涩的笑容,也没什么话。田蓉的父亲在这个家里,应该算是场面上的人了,吃晚饭的时候给自己斟二两白酒,毛孔粗大的酒糟鼻抽口气,就算是开席。他表情严肃话不多,却句句都是要害:小谢老家是哪里的?父母做什么的?收入怎么样?东北老工业基地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

    谢晓丹努力地从他浑浊的方言里辨别信息,实在听不懂时望向田蓉,身为女儿的田蓉才帮着翻译一句,此外便同母亲一样,一席无话。看她父亲的样子,倒像是有点地位,谢晓丹这才意识到,和田蓉相识六七年,却从没听她讲过父母的职业,偶然提到家人,一句“普通工薪阶层”便匆忙带过。晚上洗衣服的时候,谢晓丹凑到田蓉身边,搭着笑脸问她:“蓉蓉,你爸说话挺有水平的,是当官儿的吧?”田蓉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似乎有点难得的虚荣和得意,但那笑容还没绽放开,就被羞涩甚至紧张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她吞吞吐吐地答:“啥当官儿的啊,就当过个处长,现在也早退休了。”“处长当然是官儿啊!有实权的处长比没实权的局长厅长还好使呢!你爸以前在什么单位啊?”田蓉吭了半天,终于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就在我们那儿的城建公司,我们小地方,能有啥实权啊……”

    谢晓丹眼珠一转,大抵明白了七八分。20世纪90年代大搞城市建设,祖国各地的城建公司都是肥缺,别说处长,小小的科长捞得盆满钵满的也大有人在。她终于理解田蓉那意味复杂的笑容和眼神里的闪躲,决心不再为难她,只在心底里暗暗叹气:谢晓丹啊谢晓丹,国贸大厦那份朝九晚六的工作,恐怕就是你在这泱泱大城立足的唯一依靠。父母的经济状况,别说买房,贴补自己都够呛。田蓉倒不愧长了张小地主婆的脸,福气不浅,可笑自己还同情人家,真正该被同情的,恐怕是她自己。

    田蓉一家人,每天赶着早高峰出门,女儿上班,老两口满城转着看房子。田蓉拿着公司的各种研报,把所谓的价格洼地通通标在地图上,老两口也随时和女儿“电话会议”。大约一个多星期后,一家人有了初步目标。田爸爸在东五坏外,朝阳区和通州区交界的地方为女儿相中了一套两居室,8000多一平米,连税算下来,一共80万。谢晓丹心下有些酸涩,田蓉老实低调的爹妈,果然是有些家底儿的。晚上做饭的时候,田妈妈和田蓉在厨房的对话传到了晓丹的耳朵:这个房买完,我们可就一点帮不上你了,可得好好工作,往后在北京,就看你自己的了。谢晓丹心里起了层雾,无论这话是真心,还是说给自己听,田蓉搬出去,她都不会再有不舍或不忍了。

    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没想到夜里却从田蓉的小房间破天荒地传出了争执声。谢晓丹好奇,假装倒水站在客厅偷听。断断续续拼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田蓉不知是听了哪个同事的建议,非要把这80万拆成三份,贷款买3套房,田爸爸不想让女儿背那么重的贷款,坚决反对。

    疯了。谢晓丹摇摇头,趿拉着拖鞋踩着洒满地板的细碎的霓虹之光进了屋。不知道田蓉是太急于证明自己,还是真让这份房产中介的工作给洗了脑。每天睁开眼就哼哼《感恩的心》已经够烦人,还时不时鼓吹北京城是宇宙中心,笃信房价一定会有均价过万的一天。二十出头的女孩,不琢磨努力工作,不琢磨谈恋爱结婚,却让房子烧得昏了头,只怕还没等到过万那一天,她就已经还不起贷款,让银行把房子收走了。

    终于,就像成千上万的独生子女家庭一样,当然还是老的拗不过小的。田蓉不但买了房,且果真是一口气买了3套房!田家父母陪着女儿签了合同,办了贷款,过了户,唉声叹气地打道回府了。这前前后后住了快一个月,临走时,硬塞给谢晓丹一个1000元的大红包,晓丹客气了下,心想既然连80万都拿得出,这点人民币也就笑纳了吧。

    谁也没想到,田蓉,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北漂,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淳朴气息的西北姑娘,竟然成了他们大学同学里的第一个有产者,只可惜这资产不纯粹,有一大半属于银行。搬家那天,“负翁”田蓉请了几个同事来帮忙,那帮房中介都献媚地说她有魄力有眼光,当然还有给力的爹妈。田蓉在他们当中如鱼得水,颇有存在感。同去帮忙的谢晓丹和丁之潭,交换下眼神,像看一群没文化又没品位的疯子,可笑可叹中也藏着淡淡的酸。

    田蓉挑了套最小的一居室自己住,把剩下两套两居室都租了出去。谢晓丹随着他们借的破破烂烂的金杯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以为开到了河北,才终于在一片荒芜中看到了那个树小墙新人丁冷清的小区。回想起CBD的繁华璀璨,谢晓丹不免觉得凄凉,再看看田蓉那间一居室里,除了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垫,一个布艺衣柜,一个落地灯,竟然再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蓦然生出几分伤感。她皱着眉头问田蓉:“你背那么多贷款,怎么还啊?”田蓉看起来倒像是胸有成竹,她掰着手指头算,房租多少,工资多少,爸妈还能贴补多少,总之,将将是够的。

    “那你难道不吃不喝不买衣服吗?”谢晓丹翻来覆去听她的成本账,竟然没听到这几项必要的开支。

    “吃喝都好说,一个鸡蛋灌饼一块五,一包方便面一块七,我也吃不了多少,又不是大小伙子,正好减减肥。衣服就更不用买了,我也没有男朋友,打扮给谁看啊,呵呵。”田蓉慢吞吞地说,满足的笑容堆了一脸,酒窝生生挤成了横肉。“对了,忘告诉你,我已经跟公司申请,下个月就调到门店当销售去,要是业绩好,能比现在挣得多呢。”

    “啊,又去当销售?你好歹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跑去卖二手房!”谢晓丹环视一眼田蓉的新同事们,觉得话有些不妥,换个角度往回收收,“关键是你这性格,哪儿是做销售的料呢?”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而且卖房子比卖保险容易。我们公司的培训老师都说了,卖保险卖的是对未来的不良预期,是别人不想要的东西;卖房子,卖的是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梦想,中国人都缺乏安全感,房子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东西,所以大家有钱没钱都想要。你看现在市场这么火爆,我们公司很多销售靠提成,挣得比我们中台多,做得好的比你挣得都多呢!”

    “那能有可比性吗?!”谢晓丹睥睨地看她一眼,对于把自己这种国贸大厦里上班的高级白领,和过街老鼠一样招人反感的房产中介相提并论十分不满,何况她也不相信,一帮高中生大专生,靠卖房子提成就能比自己挣得多,天方夜谭。

    田蓉心想,有什么不能比,不都是靠劳动挣钱吗?穿得光鲜点,办公室体面点,就有本质的区别吗?但她没再接话,憨憨一乐,笑盈盈的眼睛弯成了两道缝。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在和谢晓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赢得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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