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了。
插上门闩,刘秀娟长出了一口气。
“嫂子,我扶你屋里歇着去。”第五名担心地看着刘秀娟,却听到刘秀娟一声轻笑。“当我纸糊的么?”刘秀娟的眼神瞬间恢复了神采,哪有一点虚弱的样子。
“你刚不累坏了?”第五名疑惑。
“不然人家还当我没用心呢。”刘秀娟一只手就把第五名的行李拎了起来。“回来得这么晚,还没吃呢吧。我给咱擀点面条去。”
第五名忙把嫂子拦了。“不忙,先洗把脸。涂成这样,我都不认得了。”瞧见水缸还在老地方,忙舀了一盆水过来伺候刘秀娟梳洗。第五名发现自打谈上恋爱,毛倩倩帮自己培养出不少好习惯。
“瞧把你勤快的。从前在家,这些你都不沾手。可见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刘秀娟见第五名殷勤,露出几分受用的表情。
第五名有些尴尬。自己风光时没把嫂子接出去好吃好玩,光顾着和毛倩倩蜜里调油,这会儿啥都没了,才想着回来;嫂子却记挂自己在外头是不是遭罪。两厢对比,高下立判。
“城里美着呢,咋能吃苦嘛。”第五名赶紧转移了话题,指指剩下的小半锅黑水,“你拿这个喂他们,不会出事吧。”
“红糖水能出个啥事。里头加了野山楂、陈皮、甘草和梅干,都山里头采的,不要钱。”刘秀娟说着有些心疼,“只红糖贵,花了小十块呢。”
这配料方子听着咋那么耳熟?
“那给坟包口服的是啥?”黄黄白白的,瞧着高深莫测。
“维生素嘛。VC和B2。”
第五名提着的心这才落地。“下次遇到这事儿,让他们去镇卫生所吧。红糖水能治啥病?万一给人家弄严重了,不好交待。”
刘秀娟笑了:“治好了,那是你嫂子我的本事;治不好,那是老天爷要收他呢,跟我有啥关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敢跑去县上卖血,就得有随时倒毙的觉悟。”
卖血?
第五名惊了。“那是违法的呀。再说,如今不都是献血嘛。”
“当县上是你们省城呢?人是一样会受伤,可血库里哪有那么多血呀。医院又不能直接给人家送火葬场,只能想办法找血了嘛。非亲非故的,不得给人家点儿好处?”
“那能来钱?”
“来什么钱。早起喝了盐水才去的,血的质量都不好。给四五十块都算便宜他们了。”刘秀娟洗净脸上鬼画符一样的黑白粉,露出细白的皮肤和秀气的眉眼。门廊上灯泡的光并不是很亮,那些暗黄色笼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和方才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婆判若两人。
她把第五名推进西厦安置,自己进了东厦。东厦原是他夫妻俩住的。自打丈夫死后,刘秀娟就搬进了正房,把东厦改成了厨房和杂物间。西厦则还跟第五名住的时候一样,所有摆设都没变。从小学到县高中,得的奖状都裱好了在墙上挂着。一溜子,彰显着第五名曾经的辉煌。
炕席是哥哥在世的时候亲手编下的,席面早被第五名睡得有了反光。伸手摸摸,半点灰没有,看来是每天都擦的。但书桌上好像少了点儿什么,第五名翻起扣在桌面上的相框,发现自己跟哥哥的合影已经被人抠掉了。
出了西厦,第五名瞧见挨着林子的那侧院墙塌了,如今就靠几根胡搭乱建的树枝挡着外头。他想着若是哥哥还在,一定不等嫂子言语,就会把院墙补好。
正房里,桌上供奉的只有父亲的遗像。香烛火苗的微微颤动中,父亲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祥。第五名仿佛能听到父亲问自己:回来啦,回来好。
桌膛里翻盖着几张照片,拿出来,沾了一手灰。上头是哥哥和嫂子的合影。哥哥高大英武,年纪轻轻的嫂子依偎在哥哥身边,满脸幸福。
嫂子本是东坝头村的女子。家里亲戚外出打工,认识了第五名他哥,觉得小伙子人不错,就给两人撮合到了一处。刘秀娟是个爽利人,进门便掌了三个男人的事,箱子钥匙都拿在手里;相对的,第五家里有了女人,日子就再不那么糙了。
“吃饭了。”刘秀娟端着两碗油泼面进来,瞧见第五名手里的相片,眉毛微皱。“都忘了,又翻出来做啥嘛。”说着,把碗放到炕桌上,拿过第五名手里的相片,看也不看便塞回桌膛,扯着第五名上了炕桌。
夜已经沉下。外头隐隐传来狗叫声和主人家亲昵的斥骂。窗开着,风自在地吹进,梁上挂着的灯泡便轻轻晃动起来,第五名和刘慧娟的影子交错映在墙上,随风摇曳着。
桌上的两碗面刚拿热油刚浇过,红艳艳的辣子滋滋作响。深深吸了口气,那是油泼蒜蓉混着调料熬过的醋水的香气。
他们挨在炕桌边,脸对脸地吃着。第五名大口吸溜着,啃着一瓣白胖的蒜。在这个家里,这样吃是不用担心被毛倩倩骂的,更不用担心会被同事们嗅到嘴里的蒜臭味。
刘秀娟也吃得欢畅。不是一个人,食量莫名就大了起来,面条嚼起来也格外筋道。她额头已经渗出点点汗珠,脸蛋变得微红,捧着老海碗的指头上,还能瞧见一层薄茧。
第五名想起了嫂子刚嫁过来时给自己缝补衣服的样子。那细白的手指捏着针线,如笋尖一般在衣服上跳跃着;脸上并没涂脂抹粉,却因为有着足够的气血,嘴唇泛着粉嫩的光泽。
哥哥家外能舍得一身好苦,家里又知道疼人。大夏天的,别人家媳妇挺着大肚子都得在田里劳作,没病没灾的刘秀娟却坐在院子里磕着瓜子纳凉。村上人笑话哥哥,哥哥却很知足地搓搓手,说舍不得嫂子受累……如果不是为给自己攒学费,哥哥就不会死;哥哥活着的话,嫂子应该还是当年那个坐在竹椅上纳凉,整天跟村人说笑的姑娘。
第五名撂下碗,替刘秀娟剥起了蒜皮。“这些年我在外头,你一人在家……辛苦了。”
“嫁到你家来,原本还以为自己真能享福呢。”刘秀娟笑笑。“可你哥没了。有些事儿,我这当嫂子的不担下,谁担下呢。”现在想起来出殡那天,把第五名埋下去给丈夫陪葬的心都有。娘家人心疼她这年岁上就守寡,出了热孝,就偷偷张罗改嫁的事儿。可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造孽,说第五家就因为娶了刘秀娟这丧门星才败落的。
好端端的人,愣是背了个这名声。稍微有点儿家底的,都不敢娶了;有那穷的不怕死,贪着她年轻模样好,想接个手,被她一盆洗脚水泼走。为了洗掉丧门星的名声,一咬牙当了神婆,发誓要把第五名供出来。
见第五名不自在,刘秀娟掏出手帕,秀气地按按嘴角,颇为自得,“幸亏你争气。如今别说伍家沟。满镇上谁不知道,我刘秀娟养出个大学生,已经是城里人呢。”刘秀娟十分满足地歪在炕桌边。这是长脸的事儿,出门谁都高看一眼;但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仙姑名声在外,但凡是个男的都恭恭敬敬,没人敢在面前骚情。可这话又不能给第五名说。
“和你那女朋友咋样了?”刘秀娟想到了小叔子提过的城里女朋友。“村长老伍他侄子娶到个县上的女子,就敢满村胡骚情。你啥时候把那女子领回来,也让他知道做人的成色。”事关颜面,刘秀娟是从来不落人后的。
第五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本来也算混出个人样子了;没成想闹出火灾这档子事儿。多少年来,自己都是村里人眼中的“文曲星”;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后,更是成为嫂子朝外炫耀的资本。山里人爱面子,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今儿已经当众宣称自己当了门市部经理,这会儿要是敢跟刘秀娟承认错误,怕不得被嫂子一老海碗剐死在当场?只好继续延续谎言:“城里人要求高。我想等这经理当上一阵子,再给人家提。”
“你咋就能沉得住气?”刘秀娟恨铁不成钢,“听人说外头女子少,男的多;你不赶紧占上,让人家抢跑了咋办。”
“不会,不会。”已经跑了。第五名不想再提这个事,探身把东西拎上炕,“省城坊上给你买的。”
“水晶饼!”刘秀娟惊喜地抱过去闻着,“咋胡花钱嘛。呀,还是德……啥来着。在县上看电视的时候见过。”嘴里嗔怪,眉眼间却带了笑,第五名看着心情便好起来。“老字号。快,尝尝。”第五名拆开一包,递给刘秀娟,刘秀娟谨慎地捻起一块,咬了口,便连声称好。“听说这从前都是进贡给皇上吃的?如今我这也算是享了太后的福了。”
第五名忍不住笑起来,又拿出腊牛肉。“特意到坊上买的。”
“别。”刘秀娟拦住要拆包装的第五名,把另一包没拆封的水晶饼推过来。“明儿给你爸和你哥献一下,让他们得得你的祭,再拆不迟。”
“哦。”第五名连连点头。
刘秀娟掰了指甲盖大小的水晶饼塞到嘴里,仔细咂摸,似乎在品味那点心的好滋味。掰的时候,点心白皮的一块渣渣落在桌上,她忙伸指头粘起来,用舌尖舔了。见第五名看自己,刘秀娟大方一笑“金贵东西,可不敢浪费。”
第五名点点头,背过身,装作整理东西。他想到自己和毛倩倩同龄,嫂子不过才比毛倩倩大两岁。城里姑娘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嫂子却已经成了村人口中的“第五寡妇”,供着自己读大学。
他不想让眼泪流下。伸手在怀里摸摸,那两万块钱是最后的积蓄了,本想着回城后靠这些钱过日子;但现在,拿着却觉得十分扎手。他想把钱都塞给刘秀娟,又犹豫着,偷偷留下了五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