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番外之海约山盟
海龙们的家园,在东海偏北的一处海底珊瑚林。远离尘世,远离捕猎者,甚至远离那座明晃晃招人现眼的东海水宫。族长老黄说,海龙和飞龙几万年前是一家,可是飞龙族早已搭上仙班,袭了东海水君的位,彻底放飞了风骚的审美情趣。而海龙族还只能在珊瑚林中游来游去,过着心很大且不害臊的原始生活。
老黄常常愤愤地啐一声:“东海水君个老暴发户!”
除了骂一骂飞龙族,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安抚海龙们日复一日的自甘平庸和焦虑。
老黄活了一万多年,老得嘴都快张不开了,是唯一一头见过活的魇龙的海龙。在老黄的心里,只有孕育出一头魇龙,海龙族才能再现万年前的辉煌。
旁的海龙的姻缘都是成年以后由父母自幼定下,只有小白和小绿,因为担负着全族的希望,他们的姻缘是还在爹肚子里就定了下来的。
小白的异心始自那一日。她和小绿吵了架,赌气回了爹家。
她愤愤地抱怨:“我难道不能爱很多条雄龙么?为什么只能爱小绿一个?”
她爹爹被她离经叛道的说辞吓了一大跳,苦口婆心地劝她:“小绿有什么不好?他是咱们这一代嘴巴最大的海龙,修行也努力,人也老实本分。你和他好好过,将来真生了一头魇龙出来,咱们这一支不就光宗耀祖了么?你那些姨夫姑父,不就都得看咱们的脸色了么?
“咱们海龙一族,血脉里打着烙印,注定是一生一世一双龙,海枯石烂,婚盟不改。你若变心,会被全族唾弃的。”
小白觉得和她爹聊不到一个珊瑚杈上去,气得独个儿浮出水面去散心。
她盘在一个小小的礁岛上,正伤心的时候,海面上驶来一艘九桅的巨大宝船。
船体红漆打底,金漆描饰,重重楼阁,富丽堂皇,仿佛一座移动的海上城池。十六道白帆张满,船头上,一队环佩罗衣的美人正踮着象牙一般白皙的小脚,翩翩起舞。鼓乐齐鸣,肤色、发色、服饰各异的男女在甲板上随之起舞狂欢,好不快活。
船头上领舞的美人红发雪肤,媚眼若丝,一个急促的回旋,竟不小心跌落海中。小白吓了一跳,连忙游过去将她救起,一人一龙被船上的人发现,双双被捞回船上。
混乱中,小白勉强挤出一点法力,幻化成人的形状。被她救起来的红发美女还是看到了她的长尾巴,然而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小白一眼,什么都没说。小白被当做流落荒岛的渔家女子,和宝船上的贵族商队一起,驶向世界上最绮丽豪奢的城市——远宁。
小白和红发美人住在一间船舱中。红发美人名叫卓合,自言来自遥远的异国,本国的王子和大官与商队一同出使中土,为免海上生活空虚无聊,特挑选了国中最美貌伶俐的女子同行。
“啊,我听说过。人类的女子,有些是取悦男人的工具。”小白非常耿直地说。
卓合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大笑:“我才不是取悦男人的工具。那些连世界还没见过,就稀里糊涂成了亲,然后伺候一个男人到死的女人,她们才是取悦男人的工具。”
“我,是自由的。”卓合的眼珠极亮,勾魂摄魄。“男人们都爱我。我挑选其中顺眼的,与他们想好,赚到金子,取悦自己。”
卓合白天酣睡至午,午后打扮得花枝招展,与姐妹们在船上各处嬉戏游玩,到了夜晚,便穿梭在在不同的宴饮中莺歌燕舞。如若碰见她中意的男子,便是整夜整夜的不归。她的嗓音如同一个世上最痴情的女子,令石头人也能听得潸然泪下,情根深种。她的体态秾纤合度,舞姿婀娜迷人,坐怀不乱的游方僧也忍不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如她所说,所有的男人都爱她。
这是小白不了解的新奇世界,风花雪月,灯红酒绿。
她终于忍不住问卓合:
“怎样才能成为你呢?”
卓合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海鸥齐飞的午后,卓合望着遥远的海平面上隐约浮现的陆地,笑道:
“你什么时候挣脱了自己的枷锁,就到远宁的飞霞楼来找我吧。”
小白在宝船靠岸的前夜回到了海中。她带着满脑子的光怪陆离回到海龙们的珊瑚林时,小绿大惊小怪地扑过来:“你到哪儿去了?我和你爹你娘都担心死了!”
她心中微暖,心想,自己与卓合不同的,是有小绿做她的港湾。
然而小绿下一刻便急吼吼地拉着她回他们的珊瑚洞。
“今儿个是我合适的日子,咱们得抓紧,这个月怀不上小海龙,又要等下回啦。”
化蛇破出金塔的那一夜,东海水君遍召水族,即便是海龙一族一向与水君不合,大敌当前,也要同气连枝,共同抗敌。小绿少见地穿上海龙的甲胄,领着所有年轻力壮的海龙,准备上战场。
整兵完毕,小绿怔然看她:“小白,你不去吗?”
小白惊恐道:“我们不是魇龙最后的血脉吗?如果我们死在战场上,那谁来生下最后的魇龙?”
小绿仍然是憨厚而不容置疑地傻笑:“如果海龙族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们两人,那生下魇龙又有什么用呢?海龙族人人平等,大家都要为全族的存续奋斗至死。”
……所以,都是骗人的吗?她还以为魇龙的血脉是一种特权,代价则是被迫履行繁衍的义务,可是到上战场的时候,就人人平等了?
“我不去。”小白冷着脸,背过身。族人给她的只有枷锁,她为什么要为族人奉献生命?
“你若不去,他们会看不起你的。”
“我不在乎。”
小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强迫她。
“那么小白,你等我回来,我们在一起。”
小白没有等小绿回来。宝船上的时光如同一颗光辉夺目的宝石,轻易打败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后,樊霜终于明白,她要的不是去爱很多条雄龙,而是可以爱很多条雄龙的自由。
她要的不是有一条雄龙只爱她一个,而是他明明拥有爱很多条雌龙的自由,却选择只爱她一个。
这些话,小绿永远不会懂。
没有自由去爱的能力,无谓谈爱。
小白化成人形,逃出海底,千里迢迢来到远宁的时候,卓合已经死去很多年了。远宁也已经不是那个世间最繁华绮丽的大城市。但卓合的故事,还流传在中土。
人们说她最终被中土的皇帝看上,成了三宫六院中最受宠的妃子,她的美貌经由画师的妙手凝固在画卷上,她的故事被无数的戏班争相传唱,她真正成为世间男子心中永恒不老的美梦。
小白敲开了远宁最负盛名的青楼的大门,找到了鸨娘:
“我要成为卓合那样传奇的女子。”
鸨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那就随我们去汴陵吧。”
世间百年,通晓世故,见惯情缠,樊霜早已不是那个憨傻直率的小白,汴陵花街女都知,她稳坐第一把交椅。官宦之家,豪奢富户,若有谈不拢拿不下搞不定又打不垮的人,便以重金请出她这位樊都知,三杯两盏美酒下肚,再头铁的百炼钢都会被她化为绕指柔。
这位苏玠大人,似乎不太一样。皇恩浩荡,得了到汴陵来采办贡品的肥差,洗个手都能漂起厚厚油花。苏玠却面无表情,整个晚宴都在与汴陵的富户们争辩几等绸缎的市场价格。在座的大人物暗暗向樊霜使了个眼色。她会心颔首,身姿如银鱼地游弋过去。
“良辰美景,苏大人明明是雅人,却和我们这些俗人混迹一处,尽说些市侩之语。难为苏大人了。”
苏玠见她容貌娇艳,谈吐大方,颇觉可亲,便住了口舌之争,微微笑道:“春花老板说,有一位都知雍容婉约,解语风流,看来就是樊霜姑娘了。”
樊霜飞红了脸,连连自谦,心中给长孙春花记了一回人情。
“值此好宴,樊霜给诸位贵人讲个小故事凑趣吧。”她于是娓娓道来,讲的正是卓合的故事,讲她在宝船上如何倾倒众生,到了中土如何艳压满城,最后又是如何与微服私访的皇帝相识。故事尽时,她按惯例留了个悬念:
“请各位贵人一猜,这位卓合美人最终是否嫁入了皇宫?”
座中听众自然是好圆满的多,纷纷答是。
樊霜款款一笑,正要引出一段郎情妾意,顺水推舟,却听苏玠道:
“卓合确有其人,本官幼时曾在弘文馆中读到前朝记载,却与樊霜姑娘所讲大不相同。”
樊霜微微吃惊。这故事她讲过几百次,还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质疑。
“哀帝时有海外伶人卓合,善歌舞,容姝异,有艳名,帝召其入宫。卓合持剑入宫,面东而哭,自刎于玉阶之下。后三年,贼兵自东而来,天下遂覆。”苏玠感喟地摇摇头,“这是前朝起居注中的记载,外人少知。”
众人讶异,谁都没有想到,樊都知的起手式竟有个这样的意外结局。
半晌,樊霜颤声道:“苏大人所读记载中,可有说道,卓合她为何要自刎么?”
苏玠叹了一声:“既已经回不了家,怎能再失了自由。”
苏玠身死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欢宴之后。樊霜将苏玠扶入暖厢,送上牙床,点起安息香,只是香中添了一味催情丧志的“袖中春”。
刀尖刺入苏玠胸口的那一瞬,他失落的双眸紧紧瞪着她,仿佛在说:
你也回不了家,如今还失去了自由。
身后的人冷冷一哂:“既选了这条路,就不要后悔。”
樊霜咬着牙道:“东西究竟在哪儿?”
苏玠向来克制的神情中染上了一丝张狂:
“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得到。”
刀刃更进一寸,他唇边溢出鲜血,不过须臾,便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死得像路边冻死的乞丐一样灰暗。
身后的人哼了一声,淡淡吩咐:“把那个叫菡萏的花娘带进来吧。等她醒了,会清楚地记得,这一切都是她亲手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