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就好像一场大马戏。
那是一个为期三天的两地影视创新合作峰会,有一场论坛办在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林伍德·邓恩剧场里。大学、协会、驻洛杉矶总领事馆的人齐聚一堂,谈中美电影的现状与未来,创新与合作,IP产业链的打造与延伸。
是言谨先看到了周其野。因为他在台上,而她在台下,隐蔽在后排的阴影里。一个多小时的会议,她看着他,跟那些协会主席、学院主任、文化参赞们坐在一起,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穿藏青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些,偶有神情放空的时刻。但轮到他发言,即刻进入状态,没有一丝错漏。
直到最后的问答环节,言谨举了手。主持人没请她,却是周其野远远看到了,微微怔了怔。她穿一条无袖露肩的黑裙子,肤色不像读书的时候那么阳光,一张面孔素白,头发长了点,愈加显得下颌尖尖。
其实,两个人在一个行业里,他们都知道迟早会遇见。这一次重逢,时隔一年多才发生,反倒是一种意外了。
会议结束,主办方安排了冷餐会。所有人走出去,到前厅各自取餐、拿饮料,又三两聚在一起交谈。周其野在现场的熟人很多,言谨也是跟着老板来的。一直到餐会快结束的时候,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们才有机会说上话。
是周其野先朝她走过来,对她说:“你刚才想问什么?”
言谨手上还拿着半杯果酒,微微侧首看着他,笑起来,直接提问:“关于你做的那个项目,为什么企业去年完成了对c厂的收购,又在今年上市之前剥离了这部分资产?”
十足拆台的问题。
收购完成之后,c厂接连两部电影票房失利,以至于那个IPO项目收到了证交所的问询函,要求披露其经营状况、高估值和利润承诺的参考依据。企业因此选择了终止整合,剥离资产。
周其野知道她明知故问,并不回答,反问她:“陪老板和客户过来的?”
言谨点点头。
周其野调开目光,望向前厅剩下的那些人,无声笑了。
言谨懂他意思,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大家都在这里拉生意。
那几年,电影在北美已经不是一桩赚钱的好买卖,制作成本和运营费用一直在涨,票房算上通胀率又一直在往下跌,到处都是各种基金的拼盘投资,也多的是想把手伸到中国去的美国人。他们这种有两地背景的律师,用起来最称手了。
“商业的逻辑就是这样,”周其野还是那句话,继而玩笑,“你可以看作是一种短视,但有突破时代的远见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情,有时候是要上火刑架的。”
言谨也真捧场笑了,仍旧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一样都是立人设嘛。有人帮自己立,律师帮客户立,只是有一层专业的包装,或者躲在一个机构的牌子后面,好像就没那么赤裸裸了。”
周其野或许认为她只是在说他,但那一刻,她想到的还有小青。
这次峰会上有个影视剧版权交易的单元,除了美剧引进,也有国产剧的出口。其中就有吴清羽出演的那一部。为了跟《火凤青鸾》划清界线,剧名彻底改了,但剧情还是那个女将军和海盗的冒险故事。会场门口布置着大幅海报,上面的吴清羽仍旧是个扮相飒爽的侠女,戎装佩剑,跟张茉叶并没太大的区别。
两人都知道分歧仍在,心照不宣地不再深谈。
言谨饮尽杯中剩下的果酒,放下手里的杯子,告辞要走。
周其野跟她一起走出去,见她没开车,还打算等uber,问她哪个方向,说跟她一辆车,顺路回酒店。
言谨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好。”
那一阵洛杉矶关于uber的传说很多,她知道这只是安全起见,却也捕捉到了另一条信息,他这一次来住的是酒店,原本那间公寓应该已经退租了。
等到两人上了车,话题自然也是换了的。
周其野问:“觉得AM所怎么样?”
言谨说:“挺好的,号称nobillablerequirement,unlimitedPTO,globalpresence,earlyresponsibility,substantiveclientexposure……”
“号称?”周其野在这一大段里抓住了关键词。
言谨笑了,一项项给他解释:“没有计费时间的要求,其实每个人都不敢跌到平均值以下,等于大家拼命往上刷新这个标准。
“无限制休假,听起来是挺爽的。但其实unlimited在老板心里就意味着zero,搞得我现在每次请假都好大的心理负担。差不多年级的associate都在看其他人请了多少,不敢超过那个平均数字。结果忍到年底都挤在一起,谁都没得请,假期反而比从前还少了。
“还有什么globalpresence,earlyresponsibility,substantiveclientexposure,落到现实里,其实就是不停地加班,不停地出差。”
周其野接口说:“学到了,等我回去也用上。”
言谨愈加笑起来,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你可别说是我教的啊。”
周其野看着她,仅仅隔了一年多,整个人却似乎成熟了不少,也只有此刻开怀的笑容丝毫未变,一瞬带他回从前。
言谨却又想起吴清羽的那张海报,想到小青,以及她自己。
这一晚酒喝得并不多,但还是有点上头,她收了笑,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说:“出差加班倒也罢了,问题是有些项目本身质地就挺垃圾的,甚至根本没可能成形。立项立了,盘子码起来,融资做了几轮,该赚钱的人赚了钱,就这么停在PPT的阶段。让你觉得自己总在为一件成功率极低,意义也不大的事情耗费心力,浪费青春……”
话出口便有些后悔,不确定听的人会是什么反应,或许又会劝她别干了,回去找个大学读博。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周其野似乎静了静,才开口说:“我有时候也这样想,不过就是一场大马戏,大家在里面作秀而已。”
言谨意外他会这样讲,转头看他,揶揄:“马戏也分角色的,有专业包装毕竟体面些,可以做魔术师,不用出乖耍滑做小丑,也不用脱掉衣服做嘉年华舞娘。”
“那你呢?你不想做魔术师?”周其野看着她问。
言谨却笑,说:“一样有专业技术,我还是更想演高台跳水,演空中飞人……”
而后自嘲:“但大概只是那只钻圈圈的小狗,自以为越过刀山火海,其实只是被驯兽师指挥着,兜兜转转又回到笼子里。”
周其野自然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看着她问:“很辛苦吗?”
言谨点点头。
周其野又说:“Biglaw是比国内律所包装得好看一点,其实工作性质还是一样的,追求计费时间最大化。但你在国内已经有三年经验,此地也实习、工作了几年,如果想找其他出路不难的,头衔、报酬、工作生活平衡都可以有……”
言谨却笑起来,转头看他,打断他道:“啊,你还真没变,我不是想让你给我出主意好吗?”
周其野也笑了,记起她从前对他的批评,说:“好吧,重新来过。”
这句话说出来,叫两个人心头都轻轻震了一震,短暂半秒的空白,只听见汽车行驶的白噪音。
但他不着痕迹地开口,真的只是重新问:“很辛苦吗?”
她看看他,满意了,点头说:“挺辛苦的。”
“是你想做的工作吗?”周其野又问。
言谨说:“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周其野继续说:“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言谨想了想,回答:“是。”
周其野说:“那就好。”
那句话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
一直到车子开到言谨住的地方楼下,周其野才对她说:“明天一起吃饭吧?”
言谨却抱歉回答:“我从明天开始一周都有安排,下次吧,等你下次来洛杉矶,我请你吃饭。”
而后,她开门下车,对他笑了笑,是那种温和释然的笑容,真的好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