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是周其野开车送言谨去的张江知产法院。
她在门口交验了证件,再根据指示去综合审判一庭,远远就看见包容,穿着律师袍,拖着一大箱证据。言谨朝包容挥挥手,包容也看到她了,虽然说过要回来,真看见还是惊喜异常,碍于缘分师父就在旁边,只咧嘴对她做了个鬼脸。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回头,见是戴左左。
许久不见,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她直接问:“你今天坐原告席?”
左左摇头说:“律师不让,怕我们讲错话。”
言谨又问:“那你干嘛来啊?这案子估计得一整天。”
戴左左搬出来一箱农夫山泉,递给她一瓶,说:“后勤工作,等下庭审结束,还要请律师团队和专家辅助人吃饭。”
言谨笑起来。
随后一天,他们一起坐在旁听席上听审。
上诉的争议焦点仍旧在她提出的那个“类电作品”的方向上。一审已经明确了《荒凉行星》和《射月计划》两个游戏中的情节、地图、场景、角色、技能、装备等多个方面构成实质性相似,被告上诉的目的除了继续把案子拖下去,其实就在于把500万的赔偿金额往下压一压。
于是,游戏究竟能不能算“类电作品”,又一次成了问题的关键。
被告方认为我国《著作权法》中对于类电作品的表述是“以类似摄制电影的方法创作的作品”,而《射月计划》并非“摄制”形成,不能构成类电作品,只能拆分成文字作品、美术作品来认定赔偿,而参照文字、美术作品侵权的判例,500万的金额显然畸高了。
而原告律师回应,虽然《射月计划》的创作方法不是“摄制”,但根据《伯尔尼公约》对于类电作品的描述,其本质在于表现形式而非创作方法。我国作为《伯尔尼公约》的成员国,不应与该公约的精神相抵触。游戏中连续的整体画面,通过移动设备传播,其表现形式显然与电影作品相似,应当作为类电作品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
言谨看着包容穿着律师袍,坐在她那位缘分师父身边,发言,展示证据,全神贯注,不禁想起自己。她想要的其实也只是这样而已,但原本理所当然的一些东西,不知怎地就变成了需要她去辩解、去自证的了。
那天的庭审进行得很顺利,原告律师和专家辅助人的表现都非常出色。虽然当庭没有宣判,但所有人都很乐观。结束之后,缘分师父叫大家在法院台阶上合影。包容前后张罗,把手机交给言谨,让她帮忙拍照,拍完又偷偷跟她吐槽,说缘分师父除了喜欢到处发文章,也很讲究这一套,每次开完庭照例是要发微博的。
言谨替他们揿下那张照片,又被戴左左诚邀一起去吃饭。
但手机震动,她收到周其野发来的消息,问:结束了?
言谨回:结束了。
从知产法院出去,她看到他的车,就停在对面。
她穿过马路,拉开车门坐进去。他便发动引擎驶离,没说要去哪里,她也没问。
那一带接近市郊,周围几乎都是科技企业。时近傍晚,仍旧是江南冬季阴郁的雨天,还没到下班的时候,路上鲜少有行人。车子开出去一段,他拐进一条断头的小马路,靠边停下。
言谨看着他驻车的动作,预想到即将发生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回来,其实更像是一次试验,试试看他们是否真的能应对这样的关系?长时间的异地,以及想法上的不同,一瞬间,她竟不确定究竟哪一个更致命。
引擎熄了火,车厢里陷入寂静,只听见雨水滴落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
周其野开口说:“言谨,我有拒绝过回答你的问题吗?任何问题。”
乍一听,言谨不知道他何来这一问,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周其野提醒:“你说你以为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以为我什么都会明白,但是你想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跟我说了。”
言谨这才记起来,这是她在他洛杉矶办公室里说过的话。当时她就觉得自己或许有哪句话说得过了头,是不想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确定,却原来他一直介意的是这一句。
“还是因为射月的案子吗?”她问,又解释了一遍,“我知道这个案子的时候,至呈所已经代理了被告,我同学是原告公司的人,我给他介绍了律师,还给了他们一些诉讼策略方面的建议。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聊这个,所以才没跟你说。”
周其野说:“不光是这件事。”
“那还有什么?”言谨反问。
周其野回答:“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就跟从前一样。”
言谨看着他,提醒:“是你说不想跟我聊工作的。”
周其野忽然无语,静了静才道:“言谨,你觉得我看到你那种judging的眼神会很好受吗?”
言谨怔住,原来他都知道。
“W厂的音乐版权,c厂的收购,S厂的著作权侵权案……”他一个个数下去,她对他有看法的所有项目和诉讼,他其实都心知肚明。
言谨说:“我知道,我没有要求你改变的意思。”
周其野说:“我也知道,你只是对我失望。”
言谨看着他,其实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衬衣洁白,领带打得一丝不茍,穿西装是她难得见过好看又不过分讲究的那种,以及他的面孔和眼神,一切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却不知为什么又那么清晰地让她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建立起一种规则和习惯,让应该诞生的作品有机会诞生,”她重复他当年对她说过的话,“结果挣到钱的并不是创作者,让我写集体版权制度反垄断论文的人,就是在推动这些交易的人,多讽刺啊。”
周其野同样觉得讽刺,笑了声说:“我知道你觉得曲库炒到了不合理的价格,但这里面也是有商业逻辑的,一方想要打开中国市场,另一方想把旗下的音乐业务板块扩张到全球。国家层面的管理肯定会有,但在那之前,版权就是不得不攻的必争之地。你以为我不做就没有人会做?同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我知道,”言谨还是这三个字,“所有人都可以跟我说现实,我都接受,但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他是跟她谈热爱和理想,并且让她爱上他的那个人。唯独他这么做,她接受不了。
周其野并不追究她没说出来的话究竟是什么,像是早已经知道了。他只是看着她,开口仍旧是那一句:“言谨,你这次为什么回来?”
言谨蹙眉,也看着他,再次反问:“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周其野倒是笑了,只是轻轻的一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昨天在饭店看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是想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但现在我越来越弄不清楚了,你想要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不谈未来,只是偶尔见上一面吗?”
言谨噎住,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解读。“你说的未来就是你的计划吗?”她问。
周其野说:“当然不是。你说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说你不能接受我的计划,我也说过一切都可以商量。但是半年过去了,你跟我商量过吗?”
言谨说:“对,你说过给我时间,说过可以商量。但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商量,都是在你的尺度里的。一旦脱离这个尺度,就是不跟你谈未来?所以你想要的其实就是我马上让步,一直让步?永远跟着你走不是吗?”
周其野听着她说,声音轻下去,语气却愈重,亦反问:“言谨,我没有为你让步过?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吗?”
言谨说:“不不不你为我做过许多,你给我一份工作,你教我怎么当律师,你带我上项目,你帮我发论文,你给我写推荐信。因为你,我才能申请到全奖的学校。你还为了我整整两年经常飞十几个小时去洛杉矶,是我什么都没为你做过,所以现在轮到我了,是吗?”
周其野说:“轮到你什么?我跟你要什么了?”
言谨说:“你一直在跟我要我的计划啊!我也一直在告诉你,我现在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定的时间,但好像只要我的回答不适配你的想法,你就永远听不见。”
“不是,我能听见,”周其野说,“你说你需要时间,你说不会把我介绍给你的父母,说以后不会再跟我谈工作,也叫我不要飞去洛杉矶看你,我都记住了,不是吗?”
这几句话让言谨激动起来:“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所以才说不要你总是飞过去看我,我也可以飞过来看你。但你也要想想现实啊!你是大合伙人,你可以安排自己的工作。我还在上学,未来几年里都只是个junior,不可能做到完全对等地付出!至于工作上的分歧,我的理想就是你给的,现在你又告诉我,是我太天真了。也许你是对的,我以后会懂,但这难道不需要时间吗?你觉得我在judging你,我也说了我们可以不谈,你又觉得这样也不行……”
她是想控制情绪的,努力把自己所思所想的都讲清楚,但当想法变成句子脱口而出,却又好像全都词不达意。她急躁起来,说到最后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赶紧解开安全带俯身下去,双手捂住面孔,不想让他看见这个样子的自己。
周其野深呼吸一次,忍住伸手拥抱她的冲动,说:“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接受你的计划吗?”
言谨不语,只是努力平静下来,擦掉眼泪,重新擡起头看着他,等着他自问自答。
周其野看着她说:“你说的每一条都是在推开我,你觉得如果我真的做到了,我们还能继续吗?就算可以又能继续多久呢?”
“排除万难,你忘记了吗?”言谨问。
“你呢?”周其野也问,“你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记得吗?”
“所以呢?”言谨说,“你要的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就是我配合你的时间,放弃自己的计划,甚至连不同的想法都不可以有?”
这话叫周其野无语。是这样吗?不是吗?是她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要求些什么?
缓缓地,他摇摇头,说:“不是的,我想要的关系,就是我们从前那个样子。”
言谨倏地颓然,说:“好巧啊,我也是,所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保持那个样子呢?”
周其野看着她,说:“因为我现在越来越不确定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言谨问:“什么意思?”
周其野再次深呼吸,一个陈年的问题又浮泛上来,她对他,到底是职业崇拜还是喜欢他这个人。当有一天,职业崇拜褪去,她对他的喜欢还会存在吗?
也许是这个问题太蠢,或者是他逃避怯懦,始终不曾宣之于口,然后又因为这份不确定开始强求。
直至此刻,他终于问:“言谨,你对我,到底是职业崇拜还是喜欢?”
言谨怔了怔,忽然被这个问题击中。
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答案,她为什么唯独对他这样苛刻。如果是爱,难道不应该对他最宽容吗?
但人真的可以这样被分开吗?他们在京藏高速上说起yang和洪七公的时候是工作还是非工作?他们在越南比赛吃米粉的时候是工作还是非工作?在堪萨斯城坐过山车的时候是工作还是非工作?
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起初以为已经找到足够多的证据,证明她对他的心动是在工作之外的时刻,但紧接着便惊觉所有记忆深刻的美好都发生在他们相识之后的头两年。
她试图修正这个念头,却做不到,终于开口对他说:“我不知道,我分不清,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只是工作关系的时候,我更喜欢你。”
周其野短暂地闭了闭眼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而后说:“谢谢你告诉我。”
声音很轻,遮掩了其中的沙哑。
一切归根结底,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排除万难,Hellorhighwater,一个不切实际的、根本不该存在于现实中的条款,恰如他们,两个不应该在一起的人谈了一场本来就不应该谈的恋爱。
他们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空调最后一点热气散尽,两个人都开始觉得冷,又都好像找回了说话、动作的力气。
他终于靠过来,朝她伸出手,对她说:“可以吗?”
她点点头,他拥抱她,她靠到他身上,埋头在他颈侧,始终克制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知道她在哭,手掌反复抚过她的头发和背脊,在她耳边说:“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任何事,你告诉我。”
她仍旧不发一声,只是点点头,但其实彼此都知道,她不会这么做。
那天晚上,言谨一个人回到虹口那间满是鲜花、波比帕克娃娃和摄像头的公寓。
吴晓菁不在,但给了她门禁密码。她输入,推门进去。中央空调常开,房间里的温度适宜。她脱了衣服淋浴,水开得很热,一点点把自己暖过来,试图赶走那种僵冷的感觉,但取而代之的也只是一种温暖的麻木。她觉得很累,从浴室出来,没开灯,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忽然惊醒。
一瞬之隔的梦中,她好像又回到洛杉矶的办公室,周其野乌南路的房子,或者他那辆车上。两个人还在争论,不停地争论,至于争的是什么,醒来就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光把自己吵醒,还有睡在旁边的吴晓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吴晓菁伸手抱住她,说:“没事的,就做了个梦,没事的……”
她却在清醒之后哭起来,呜咽地说:“是真的,不是做梦,我跟他分手了……”
吴晓菁听着,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在黑暗中轻轻拍她的背脊,仍旧说:“没事的,不就分个手,才多大个事……”
待她稍稍平静,又探身去床头柜上摸了自己的手机过来,找出一条微信聊天记录给她看。
屏幕发出的光让言谨眯起眼睛,但还是看清楚了,那是赵悠游的微信头像,短短一句话:我们分开吧。
收到的日期已是半年之前,吴晓菁第二天才回复,一句话发出去,已经是带着红色惊叹号的了。
言谨缓了缓,才问:“你后来去找过他吗?”
吴晓菁摇摇头,轻轻笑了声说:“其实一直就是分开的,也不差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不能总见面?”言谨问。
吴晓菁说:“还有别的原因。”
言谨也笑了,黑暗中轻轻的一声:“都是有别的原因的。”
吴晓菁许久没说话,久到言谨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她却又忽然开口道:“只是有点后悔,还不如不要开始,如果只是做朋友,就不致于到这一步。”
言谨听着,只觉是至理名言。她跟周其野如果只做上司和下属,也不至于到这一步。
第二天,言谨睡到很晚才醒,吴晓菁还在一旁蒙头睡着。
言谨知道多米娜的排练总要午后才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不想吵醒她,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摸出房间,去外面客卫洗漱。而后,又出去买了两个人的早餐,回来坐在开放式厨房里的吧台边上吃。
这套房子里没有书房或者写字台,这个吧台显然派了大用场,从咖啡机,到化妆品,再到纸张文具,占了大半张桌子。
言谨一边吃,一边在购票软件上查回美国的机票能不能改签,不确定什么时候注意到手边的一沓装订起来的A4纸。封面折到背后看不见,但页眉上也有标题。也许就是因为那四个字她太过熟悉,从眼前掠过,便不可能再被忽视——“火凤青鸾”,以及正文页面上特别加的水印,是“清羽”的名字。纸张显然已被反复翻阅,还加了铅笔和记号笔划过的印记。
言谨没动,只是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吴晓菁起来,在卧室里手忙脚乱地关手机闹铃,蓬着头出来喝水,问她几点起的,早餐买了些啥,今天打算去哪里?像是隔了很久,才注意到她的异样,而后看到桌上那一沓纸。
并不意外,也没有遮掩,吴晓菁只是静了静,开口说:“这是公司决定的,只有这部戏能给我女主角。”
言谨没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晓菁继续道:“……他们说我不是科班出身,虽然张茉叶那个角色红了,但毕竟不是主角。说我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得让圈子里的人看到我能演主角,作为主角也能扛住剧。还有班底和平台都是很好的,能不能再往上蹦一蹦,就看这一下了……”
言谨听着,想到的却是她们坐在圣塔莫妮卡海滩边,吹着晚风唱那支英文版的《海阔天空》。
不到一分钟的视频,拍的其实很专业,画面构图和收音都极好,Instagram和微博上都有人发了,甚至连她干哪行的在什么学校读书都有评论在传,所以才有了那一句,茉叶和景南照进现实。
真的是意外吗?还是清羽入戏太深,以至于身边每一个人都成了某个故事里的NPC呢?
“你能理解吗?”吴晓菁问。
言谨点点头,说:“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那一瞬,她看着吴晓菁,或者更准确地说,吴清羽。她能够听出那一番话里解释和说服的意味,又觉得真的没必要。
这是清羽的工作,就像那是周其野的工作一样。成年人的世界,似乎注定就是要学会将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分而治之。她可以理解,她只是没办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