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谈话继续着。
有人提起至呈所传媒娱乐组几年前达成的一项纪录——在三个月之内,替客户完成百万首歌曲的版权收购。
又有人揶揄:“那时候做批量交易的孙律师,也是你安排去那家做法务的吧,完美闭环。”
周其野笑笑,并未作答,只是说:“Jean也是经办这些交易的律师之一。”
在座的其他人都笑看向言谨。
言谨也知道,这在她未来老板面前是绝对加分的表述,却只是听着,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那项纪录确实就是她跟孙力行一起达成的,当时总觉得一力推动批量收购的人是孙力行。但回头再看,她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周其野才是他们的老板,孙力行不过就是在执行他布置的任务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客户现在才有资格去跟世界顶级音乐公司谈判长期战略合作的协议。倘若这个协议签下来,他家便成为W厂曲库在中国境内的独家经销商,所有其他数字音乐平台都需要向他购买分销版权。
一边计划着这些交易,一点点成就独家授权的局面。一边又启发她写出那篇论文,阐述音乐独家授权的弊端,以及建立集体版权管理制度的必要性。既安排她发了法学核心期刊,也给孙力行布置了很好的出路。周其野究竟怎么做到这种矛盾统一,她一时竟觉得佩服,又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一顿饭吃完,一行人离开餐馆,穿过那个街区,步行回办公楼。
言谨落到后面,没跟周其野走在一起。至呈所的同事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一点姿态显然是做给她新老板看的。
两家律所距离很近,走到路口,握手道别,新老板说:“Theo,Jean,有机会我们再聚一聚。”
言谨当时又有些不自然,不确定这句话背后到底包涵着什么意义,也许只是因为他们都曾在同一个项目上工作过,又或者不仅止于此。
穿过第八街,到了至呈所楼下,周其野才开口对她说:“一起上去吧,我们聊几句。”
言谨点头,跟着他走,同样也有话想问他。
两人进了大堂,过了门禁,甚至就是这么巧,搭的还是之前那部电梯。只是一个多小时之隔,心境却好像已经完全两样了。
一直等到了他的办公室,言谨关上门,没有坐下,似乎站着能让她更好地说出此刻想说的话。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吗?”她问。
周其野靠坐在办公桌的边沿,与她隔开一步的距离,视线齐平地看着她,很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她在AM所的新老板,却只是沉默,没有回答。
言谨只当这就是答案,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在她一年级校园面试之前,还是之后?这个时间点似乎并不重要,却又非常重要。
从这一问在脑中成型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再次想起只对吴晓菁说过的那个念头,自她与周其野相识,她履历上的每一条都是他给的,至呈所的工作,她做过的项目,现在读的书。而这个“每一条”,甚至也可能包括这份实习,以及未来的工作机会。她本以为离开至呈,出来读书,一切就终于不同了,结果却还是一样的。
像是刻意的停顿,周其野安静许久,才摇头回答:“我没说过。”
言谨有些意外,但也只是说:“好……”
周其野仍旧看着她,琢磨似地,忽然起身靠近。言谨下意识地躲了躲,但他只是伸手探进她衣服口袋里,摸出那枚戒指,而后捏在指间看了看,明知故问:“怎么不戴了?”
言谨觉得这答案不言而喻,却也不带丝毫遮掩地回答:“怕人家觉得我可能马上结婚生孩子,不给我returnoffer啊。美国职场规矩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进去就是各种培训,不能对同事评头论足,涉及个人隐私的话题都不能问。但看到了不问,想法总会先入为主,到时候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这是毕业之前最后一个暑假,拿不拿得到留用,就看这十周了……”
一大段话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好像解释得太多,反显得刻意。
周其野却只是道:“别担心,你这么出色。”
“光你这么想没用啊,你又不是我老板。”言谨无视他话里揶揄的意味,是想活跃下气氛的。
但他只是继续把玩着那枚戒指,问:“那我是你什么人?”
言谨看着他,看了会儿,没说话。
两人对话的异样已经太过明显,最后还是她开口直接问:“到底怎么了?”
周其野说:“我们之间是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吗?”
言谨说:“但那是我工作上的人际关系……”
周其野打断她道:“那也是我工作上的人际关系。”
“不一样……”言谨试图解释,但其实理由她都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所以永远就这样下去?”周其野问。
言谨说:“当然不是永远。”
“那是多久?”周其野又问,“我以为你毕业就会回国。”
言谨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周其野看着她,忽然笑了,像是无可奈何,只是提醒:“你记得吗?那次聊起在这里看房子,你说不想我总这样飞来飞去。”
“是,”言谨当然记得,“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但是……”
周其野接口道:“但不是现在,不是明年,不是后年,是未来某个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言谨又问了一遍。
周其野只是将戒指放到桌上,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表示遗憾。
言谨忽然就懂了,说:“所以,那次求婚误会大了是吗?”
她是想幽默一下的,但这一问却打破了周其野一直努力保持的冷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他反问,“戒指是我早已经准备好的,我想跟你在一起,也愿意等,你需要多少时间都可以,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现在的问题是你改变想法了吗?”
言谨抱臂,说:“我没有,我也想跟你在一起,但事实就是太仓促了,我们根本没谈清楚各自对未来的计划。”
“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周其野又问。
她忽然无语,摇头,说:“我需要时间,让我想一想。”
“那我可以说我的计划吗?”他问。
言谨点头。
周其野说:“你毕业之后回国,找个学校,读法学博士,留校做研究……”
言谨听着,忽然笑了,说:“哦,原来你都替我想好了,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周其野说:“你先听我说完理由,再来判断我是不是在为你考虑好吗?”
言谨不语,做了个手势,等着他说下去。
周其野静了静,努力用一种更心平气和地方式说:“你告诉过我,你觉得社交压力很大,还有你对我做的那些项目的看法,但现实就是这样的,你不可能去改变它。所以你不觉得自己更适合走学术这条路吗?进大学做研究,尽可以去表达你的想法,也可以做兼职律师,挑你想做的案子……”
似乎是在描绘一种极其完美的状态,但或许是刚才的语气太重了,言谨仍旧保持着抱臂的动作,他甚至可以察觉到她整个人细微的颤抖。他几乎一瞬放弃所有立场,走过去想要拥抱她。她却只是松开紧握着肘关节的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周其野停在那里,蹙眉看着她。
言谨也看着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社交压力很大,还有我对那些项目的看法,是因为我以为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以为你什么都会明白,可能就是我想错了吧,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但如果我想要这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生活,我何必走这么远呢?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认识你知道吗?”
话脱口而出,她自己也有些意外,竟然真的可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