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浦东机场落地,言谨手机开机,便收到一个小时之前周其野发来的信息。是告诉她,他搭乘的航班在北京降落了。
两人同在一个项目上,过去也会互相知会行程,但此时的感觉却好像又有些不同。
言谨没有立刻回复,一直等到跟吴清羽打完那通电话,出了航站楼,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才给他发了一条:我也到了。
周其野说:好,回去早点休息。
言谨也打了一个“好”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久久未曾发出,最后还是删了,改成一句:等你回来,我们谈谈吧。
那时,周其野已经在酒店房间里,收到这条消息,意外却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她比他先说出这句话,如此坦率、理智。不意外,也是因为她的反应,坦率、理智。他本就知道,她是不同的。
落地窗外是国贸CBD半城的灯火,他脱掉西装,松了领带,坐下回复:Youhaveallthetimeyouneed.
虽然她说过他总夹英文太装,但此时能够准确表达他意思的,还真只有这一句。
言谨才刚上出租车,手机震动,屏幕又亮起来。
她低头看着,等司机回头问,才意识到还没说目的地。
“师傅去东昌路。”她说,而后又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这句话,静静笑起来。
“欢闹世界”那一吻之后,她始终保持着表面上的淡定,其实简直不知所措。
就像有时候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她会傻兮兮地想要打个电话给它,最好它能响一响,让她知道它在哪个角落。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念头照样出现。她不知到哪里去找答案,于是就跟做法律检索似地,在网上搜了一大堆有关办公室恋情的文章。
然后发现,情感专家和人力资源专家都跟她所见略同,说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平级之间,尚可视个案而定。但倘若双方是上司下属的关系,那答案就只剩一个坚决的“NO”。
甚至还按照不同情况做了分析:
情况1,如果想长期发展,那么一方离职。
情况2,如果只是短期勾搭,也还是一方离职。
无论如何,对处于低位的那个人来说,结果总是一样的。
道理她都懂,恰如方才对吴清羽玩笑,此次事态失控的原因,是50%的职业崇拜,加上50%的见色起意。她当时看着他谈判,脑子里冒出“熠熠生辉”这个成语的时候就应该警惕了。
但除此之外,总还有那么一些同频共振的东西,让她觉得他们是不同的。
出租车驶上迎宾高速,路灯的光闪烁变幻。司机手边的窗大开着,风吹到她脸上。四月底的夜晚,空气清暖。
Youhaveallthetimeyouneed.
她将这句话又轻轻默念了一遍,觉得自己没把他想错。他们会是不同的。
第二天,言谨去上班。
走进底楼大堂,就遇到贾思婷。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一路聊着,一起去地下二层麦当劳买早餐。
跨国收购院线签约成功的消息已经上了新闻,贾思婷夸言谨,说:“我在这里上班,一直看见你和周律师在线。后来才想起来有时差,上海的下午是美国的凌晨。我当时就在想,成功真就属于你们这些不用睡觉的人。”
言谨笑,也不方便多说,无论是人,还是项目。
这时候见诸媒体的其实都是公关公司拟的通告,对外仍旧号称30亿的交易。而且还安排了一些专业评论,说价格大大超过预期。为的就是接下来的三个月,签约之后,交割之前,不要再出现什么幺蛾子。
她也夸贾思婷,笑说:“什么你们我们,你跟着地黄丸做IPO,下班很早吗?不也是一样成功的人?”
贾思婷却忽然不说话了,一脸神秘,等排队买到早餐,找了张角落里的高桌,才开口对言谨说:“你出去一个多月,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啥?”言谨问。
贾思婷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左右拉扯了会儿,清清嗓子,才一股脑把事情说出来:“地黄丸出轨他组里一个一年级,被他老婆发现,整了个40几页的PDF文件,短信、照片、通话记录、开房记录,直接群发了他现在正在做的几个项目上所有的联系人。”
言谨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件事,一时目瞪口呆。
贾思婷两手捂脸,继续说:“我真需要一双没看过那些照片的眼睛,现在每次见到地黄丸就觉得无法直视。但是人家根本没所谓,照样天天上班、开会、骂人。倒是那个一年级,前几天HR找她谈话,第二天就不在了。”
“凭什么辞退她啊?!”言谨不忿。
“应该是自己走的吧,”贾思婷猜测,长叹一声,“跟我一届研究生毕业,年初才入职的,还在实习期,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从麦当劳到办公室,言谨仍在震惊中,开始工作才放下这件事。
可等到了中午,她跟贾思婷和李涵一起去吃饭,又在食堂看到丑闻的主角。
一个多月没见,地黄丸还是老样子,一路打着电话,一脸严肃地走过去,只是白发好像多了些。
李涵嘀咕:“天天加班,居然还能出去开房,体力真好啊。我都替他累得慌,究竟怎么做到的,真的靠吃地黄丸吗?”
贾思婷说:“就因为你是女的,所以才想不通,男的压力大的时候就想做呢。”
言谨打断她们,求告:“能不说这个了吗?”
贾思婷和李涵都笑,只当她不忍直视、觉得恶心。
言谨脑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念头,明知情况不一样,还是忍不住设身处地。
返回上海之前,周其野在北京参加了一个美国驻华大使馆搞的活动,主题是中美两国之间的版权交易。
主持人是个过去做过知识产权律师的外交官,邀请来出席的也都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会上不少熟面孔,有他过去在外资所的同事,还有W厂中国代表处的谢家裕。
活动之后,几个人约了去附近酒吧小聚。
谢家裕本就是传媒娱乐组的客户,这段时间交流更加频繁,这时候提起来,倒也无所谓自己过去预言错误,说:“这两年都在搞合拍片,引进大片分账,平台今年又开始到处买海外片库、曲库,没想到这波节奏还真让你踏准了。”
周其野不提曾经的旧话,只说:“片库的交易是我们组里孙律师在做,你应该见过的吧?”
谢家裕点头,说:“蛮有冲劲的一个人,做事也没那么多顾忌。”
周其野问:“你这句话算褒还是贬?”
谢家裕笑,答:“那要看站在哪个角度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容易成功的。”
周其野早知道怎么回事,却也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聊到后来,不知是谁提起至呈所刘伟律师的“新闻”。
那封邮件发出之后,所里IT已经做了统一删除,但因为还有外部收件人,再经过各种社交媒体转发,大半个金融法律圈都知道了。
在座的自然要问周其野,他也收到过那份PDF文档,但只是官方口径回答:“人力资源部和公关部发了全所邮件,noments。”
讨论当然并未停止,有人说:“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这种事不少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被发现而已。”
也有人揶揄:“你好了解啊,是约过女实习生吧?”
“不要往性别议题上引好吗,本质不过就是各取所需。”
周其野明知情况不一样,却还是忍不住设身处地,说:“什么各取所需?大家都在律所呆过,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要是date过合伙人,尤其是自己的supervisorpartner,那就不要想上partnertrack了,associatetrack都不一定能走完。”
“国内不一样的啦……”谢家裕说,意思还是他的大清自有国情。
有人又说:“Theo他们公司制的所,就还是差不多的吧。”
“那又如何,做这行真的很好吗?”谢家裕笑,拍拍周其野的肩膀,“就算升上合伙人,还不是要熬要拼?”
后话没说出来,但懂的都懂。也未必所有人都想在律所做出些什么,短期关系拿点好处,长期关系得个丈夫,仍旧是一种各取所需。
周其野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坐着喝酒。
“怎么不说话了?”谢家裕问。
他笑笑,说:“白天都说够了。”
谢家裕说:“三十多,也有些基础了,追求一下worklifebalance啊。”
“他?”旁边人笑,说,“Theobalance不了的,他想要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