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再见到吴晓菁,已经是三月了。
自春节那场风波之后,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但吴晓菁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忽然一个周六的下午,按响楼栋下面的门铃,冲着对讲机说:“开门啊,是我。”还是那副熟稔的样子,就像从来都没离开过。
言谨给她打开门禁,在楼上门口等着她上来,果然见她又买了菜,两只手各提一只塑料袋,也跟从前一样。言谨在家加班,已经眼干屁股酸,正好停下来,跟她一起在小厨房里做饭,再把那两菜一汤摆上茶几,一起盘腿坐在垫子上吃。
至于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吴晓菁不提,言谨便也不问。单看菜的丰富程度,她手里又有些钱了,应该是另找了工作的,只是不知道是演戏还是跳舞。
一边吃,言谨一边说自己的近况。
那个跨境并购项目已经启动了一段时间,她跟着周其野去过一趟北京,见了买方公司,也见了项目组的其他成员,政府部门的审批已经下来,初步报价也出了。
卖方收到意向书,开了网上资料室(VirtualDataRoom),向他们提供标的企业的信息。但买方的正式报价不可能仅根据这些书面信息,下一步便是现场尽调,项目团队里的业务、财务、法律人员都要参与。
言谨自然也不例外,签证已经办好,就等着跟老板一起去美国出差了。
并购前期有保密协议,她略去不能说的细节,跟家里打了招呼。纪敏又觉得她这份工作好辛苦,动不动飞来飞去,不够稳定。所幸,这次目的地不用隐瞒。去美国工作,对小城市的人来说还是有几分荣光的。
吴晓菁也跟着感叹,说:“是不是那种新闻里能看见的大项目?”
言谨谨慎地回答:“我老板说,这笔交易到底是好还是坏,还得看最后能谈到什么价格。”
吴晓菁说:“怎么每句话都有你老板?”
言谨其实自己也觉得了,解释:“确实就是天天都在一起工作啊。”
吴晓菁笑。
言谨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转开话题,说:“下周又要出差,去美国做现场尽调,要跑好几个地方,估计总得一个月,这里钥匙给你吧,有需要就过来住。”
吴晓菁却摇头,说:“不用了,我有地方住的。”
言谨想起去年自己在越南的时候,纪敏突然来过一次,说碰到过她同事。自那之后,吴晓菁就没在她这里长住了。她其实早就有些猜想,忍到这时候才问:“是上回……我妈说你什么了吗?”
吴晓菁当然也记得那件事,仍旧摇头,笑着回答:“没有啊,阿姨人特别好。”
话说得很真挚,但言谨将信将疑。从小时候起,纪敏对她的朋友就是有些筛选的。只要她某个阶段跟谁走得近了些,纪敏便会从各方面了解,先问男的女的,再问学习好不好,家住哪里,爸妈干什么的……一旦发现任何不良影响,马上将其掐灭在萌芽状态。
吴晓菁却是认真这么觉得,甚至又补上一句:“你要对你妈妈好一点,她真的特别好。”
她说过羡慕言谨,其实这份羡慕还不仅止于工作。
言谨说:“我当然想对她好啊。可她要的好,就是我听话。如果我真做到了,现在应该在老家某个事业单位上班,说不定已经结婚,连孩子都有了。”
吴晓菁接口说:“啊不敢想不敢想。”
“不敢想我结婚还是当妈?”言谨存心追究,“我有这么差劲吗?”
吴晓菁笑起来,说:“你好作啊,到底要怎样?!”
言谨也笑,这才真觉得好像回到了一年多以前,两人在这里同住的时候。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她们又像从前一样瘫在沙发上看电影。
常用的视频网站已经开始收费,吴晓菁想看的那部电影还真有了引进版,需要花3块钱点播。这个平台也是传媒娱乐组的客户,言谨心里想,这还真是工作照进生活,孙力行的批量扫货初见成效。
那是港译《风月俏佳人》的PrettyWoman,言谨也不知道吴晓菁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看这个,但她看片子口味一向很杂,从大卫芬奇法斯宾德到周星驰庐山恋少林寺,甚至带点颜色的那些,荤素不忌。
言谨自己不喜欢这部电影,每次看见片子里李察基尔做出那种“我虽然嫖了,但还是内向文静正人君子”的样子,以及对着茱莉亚罗伯茨露出宠溺的表情,就觉得好假。
这时候看到片子里他们谈价钱,又忍不住帮着算账,说:“女主本来一小时100刀,现在男主付她三千买她六天,其实算下来一个钟才21刀,血亏好吗?”
吴晓菁说:“哇,你数学好好。”
言谨说:“可不就是嘛,这片子一股有钱人扮演上帝的恶趣味,太假了好吗。”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一直期待一个《菊子夫人》式的反转,法国水手以西方人的视角审视东方,高傲了整本书,最后付了钱离开,以为自己是潇洒薄情的那个。结果发现菊子也不过就是打工心态,当他付讫走人踏出这个门口的那一刻,她开开心心地下班了,完全没有《蝴蝶夫人》或者《西贡小姐》的悲情。
本以为会听到反驳,但吴晓菁却说:“你是对的,原剧本的名字就叫3000,结局是霸总送妓女回到她原来做生意的地方,给了她三千块钱,然后分道扬镳。只是剧本被迪士尼买了,电影拍出来大改,大多数人还是想看爱情故事,看男主女主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哪怕都知道是假的。”
言谨听着,倒有些意外。吴晓菁看片不少,但这样引经据典,从前没有过。她猜是《或咫尺或远方》剧组的影响,卢茜他们那些学院派。所以每一段经历都是会留下印迹的,哪怕是一次失败。
“他们怎么样了?”言谨问。
没指名道姓,吴晓菁也知道是在说谁,眼睛仍旧看着电脑屏幕,一个个地数说过去,卢茜申请了个香港的学校,要去读硕士了。录音也准备去加拿大留学,还有美术老师,找到个游戏公司的工作……
“赵悠游呢?”言谨问,好像唯独没说到他。
吴晓菁顿了顿,说:“就还是跟着他老师混,接那种去非洲的活儿吧。”
“那你呢?”言谨终于问出来。
吴晓菁笑,说:“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言谨又觉得熟悉,就好像那一次她带她去北师大食堂吃饭,又去德胜门外的那个地下室,最后才说出自己的困难一样。
但这一次却又有些不同,吴晓菁从沙发上起来,拉开自己那只大背包,拿出两份合同放到茶几上,而后双臂交叠看着她,称呼:“言律师。”
言谨笑,开了旁边的落地灯,低头翻阅。
看了之后才觉得意外,本以为是演员合同,结果却是一式两份的专属艺人协议。
“你这是要去干嘛?”她问。
吴晓菁解释:“就是那种日韩风格的女子团体,有工资,有宿舍,封闭训练,唱歌要求不高,跳舞我肯定没问题。”
言谨也看到了上面的招募条件:13到22周岁,未与任何经纪公司签约,拥有偶像梦想的女生,优秀者年龄可适当放宽。
而吴晓菁已经23岁了,显然就是那个可适当放宽年龄限制的“优秀者”。
“要是不走这一步,我接下去也就是去做演员助理,或者去教小孩子跳舞,一样是吃跳舞这碗饭,不如再试一试。”她还在解释。
言谨听着,只是问:“不做演员了吗?”
吴晓菁说:“我得先让人看见我啊。”
言谨还想问,真的可以吗?
但吴晓菁似乎已经考虑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猜到言谨没说出口的这一问,又说:“不试怎么知道呢?你一步步往前走,我也得一步步往前走啊。”
言谨看着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低下头替她过合同,一条一条地:
“公司要你改艺名?”
“说我名字太普通了。”
“还要你改年龄?”
“其他来报名的全都是90后,最小的只有15岁。”
“但既然这是他们对你的特别要求,你也要提出把这两点明确写进合同里,”言谨拿过笔记本电脑,开了个新文档,一边说一边打字。
“第一点,艺名权专属于你,公司未经你的许可不得使用相同艺名,也不得将其注册为商标。”
“第二点,改年龄是公司的决定,你提供了所有真实的身份信息,不存在对公司隐瞒出生年份的情况。”
“你不要觉得这是标准合同不能修改,要是签约前都没有谈判的余地,以后也不会认真对待你……”
“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他们对你说的也许是每月支付工资,但在这两份合同里的表述是‘生活补助’,如果将来发生纠纷,这些钱公司是可以作为付出的成本,要求你退回给他们的……”
这是她做惯的事,每天上班,就是在无数繁复冗长的文本中间寻找各种漏洞。
但这一刻却又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言谨忽然有点难过。有些人,有些故事,不甜也不完美,想要被看见,就必须被篡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