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杀青饭吃的是开县串串锅。
年初二,很多饭店还在休息中,附近唯一开着,且还有座的店独此一家。
店堂里也已经满员,老板娘安排他们去后面的塑料大棚。剧组所有人围坐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冷。卢茜大手笔点了菜,火锅,炒菜,啤酒白酒,摆满一张圆台面。水烧开了,白汽蒸腾。
一边吃,一边聊,大家很快喝到微醺,话更多起来。
起初说的还是拍片时候的事情,卢茜怎么把他们一个个忽悠过来,凑到一起的。
那时候组里也经常吵架,一个人一个主意,谁都不服谁。只有赵悠游没脾气,什么事都做,谁都能拉他帮忙。
但也正是这一人一个主意,想出许多省钱的办法,比如怎么用最简单的板灯和灯棒打光,外景甚至可以用汽车大灯,也能拍出好看的空镜和逆光的背影。同样也还是赵悠游用处最大,刷导师面子借来的摄影机,以及花五十块在淘宝上买的材料,做出来一个土制摇臂。
其实,仅凭这些,已经可以把原本计划的那个十几分钟的短片拍出来。但人就是这样,总嫌不够,总想着要更多更好,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周折。
话到此处,卢茜忽然低落,说:“那时候总觉得创作是最重要的,总想着表达自己。老是惦记着那句话——要是画家开始琢磨每一笔值多少钱,那他的画就已经一文不值了。但经过这件事,我也算是学到了。一件作品值或者不值,值多少钱,都是市场决定的。而且,我自以为好的东西就真的好吗?这个项目变成现在这样,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不行。”
其余人都无话,一个个与她碰杯,一个个饮尽。
却是言谨开口说:“你别这么想,《肖申克的救赎》也只是勉强回本,《搏击俱乐部》和《美国往事》各亏了2500万美金,还有电影史上最伟大的1994年,其实也没挣到多少钱。”
卢茜笑起来,说:“言律师,你好会安慰人啊。”
到那时为止,言谨其实只喝了一瓶啤酒,但也只需要一瓶啤酒,就能把她变成个碎嘴的小孩子,上课似地说下去:“也不是说钱不重要,商业应该尊重艺术,艺术是不是也应该理解理解商业啊?你们都那么年轻,事情过了就过了,只当是个教训,但以后所有协议,每句话,每个字都读三遍,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找律师。”
“对,”卢茜看着她举杯,夸张地说,“钱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没有钱,一切都不可能。”
旁边有人附和:“那咱们就先挣钱。”
但也有人笑,说:“想靠这行挣钱?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那改行吧,”灯光提议,“我觉得我可以去干装修,不管家居、酒店、商业,什么氛围啊情调啊,给它整得明明白白的。”
美术听得动心,说:“我觉得我也可以做装修,画图、设计我都行。”
灯光说:“你干嘛跟我抢啊?”
美术回嘴,说:“谁跟你抢了?就你能干装修,我不能干装修?”
卢茜在旁边劝架,说:“行了行了,都是同学,你俩合伙拉一支装修队不好吗?”
“也对哦。”灯光说。
录音一听凑过来,说:“我也来,你们别老忘了我,置景的活儿我也不是没帮着干过。”
灯光存心不理他,说:“那我还是更想要悠悠,悠悠比你能干多了。”
美术也附和,说:“咱们顺手再接点会议和婚庆,让悠悠跟拍,起码800一天。”
……
讨论得挺热闹,好像一支装修队马上就要拉起来。但赵悠游只是笑,不接腔。
吴晓菁隔着圆桌看他。这人还是像平常一样沉默,却不知为什么,让她感觉有那么点不同,好像从坐下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慢慢喝着啤酒。
“悠悠唱个歌吧。”她对他说。
“没带吉他。”赵悠游歉意笑,摇摇头。
“那我来,我唱。”她自告奋勇。
还是那首《海阔天空》,她的开头第一句仍旧唱得叫人心里悸动,但到了后面又难免露出她的本色。一年多过去了,吴晓菁的演唱水平毫无进步,没有技巧,全是感情。高音是肯定上不去的,但她自有一种决心和疯劲儿,哪怕跑调跑得从青藏高原到马里亚纳海沟也一定要唱完。
言谨看着她笑,双手拢在嘴边起哄加油,却又觉得即使是在塑料棚直白冷硬的灯光下,她唱着破音跑调的歌,仍旧美得像个电影里的特写镜头,甚至觉得奇怪,那些曾经淘汰她的考官和选角导演眼睛到底怎么了。
卢茜在旁边说:“你这粤语怎么还带翘舌音的?让悠悠教教你啊。”
赵悠游始终看着她,也是直到这时才笑了。她也才稍稍放心。
周其野接到电话的时候,这顿杀青饭已经吃到酣然。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言谨的名字,接通之后听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带着明显的醉意对他说:“周律师,我是卢茜。言律师告诉我,这次能约到制片人,把事情搞清楚,素材拿回来,都是因为有您帮忙,我想亲口跟您说声谢谢……”
周其野听着,大概猜到那边的状况,说:“不用谢,言谨在吗?麻烦叫她听电话。”
手机里传来换手的噪音,隔了几秒才听见言谨说:“喂?”
周其野直接问:“你喝了多少?”
言谨想了想,答:“也没多少,就两小瓶啤酒……吧?”
周其野又问:“你现在人在哪儿?”
而后就听见言谨在那里左右打听:“这是哪儿?”
他扶额,无声笑起来。
夜里路上空旷,不过二十分钟,他把车开到“开县串串锅”门口,下车走进那个塑料棚。
言谨还在桌边坐着,看到他,双颊红红的,介绍说:“这是周律师,我老板。”
其他人听见,都要倒酒敬他。他一个个婉拒,只喝了茶。然后买了单,又让老板娘帮忙叫几辆出租车,送这一桌人回家。最后扶言谨起来,带她出去上他的车。
饭店门口,这桌醉鬼正互相告别。卢茜过来拥抱言谨,言谨跟她抱完了,转身也拥抱了他。
“谢谢。”她对他说。
“谢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忽然注意到她头发长长了些,在夜风中轻扫着脸颊,让他想要伸手替她拂去。
但她却只是回答:“感谢大家,感谢团队,感谢电影之神!”
那样子理所当然,就像年会上拥抱贾思婷、李涵和庄明亮。
他失笑,把她两只手放放好,拉开车门塞她进副驾位子,系上安全带。
而后发动汽车,往浦东去。
驶入隧道之前,她说胃里难受。他把车靠到路边,给她一瓶水,降下一线车窗。
等熬过那一阵,她才清醒了一点,又开始觉得自己这回真的完蛋了,竟然在老板面前闹了这么一出,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出来,替她解围,说:“你不是想看我演的那个毕业作品吗?我找到了。”
说完伸手从后排位子上拿过电脑,放在前面仪表台上,打开其中一个视频文件。
那只是一部十几分钟的短片,16毫米胶片拍的,画幅和画质都有种特别的年代感,色彩温柔明亮。讲的是一个蝴蝶效应式的故事,却无关悬疑惊悚,只是城市里本无交集的几个人,因为一系列的巧合短暂相遇,再分开继续各自的人生。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男主角,只是人物中的一个,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的学生,几乎可算是本色出演。
言谨仍有些醉意,但也没那么醉。或许正是因为那一点酒精的影响,让她脑子慢下来,格外认真地看着画面中的一幕幕。周其野本就不是那种显年纪的人,但真和现在比较起来,当年的样子还是更青涩一些。她看着那时的他,抿唇,忍不住微笑,甚至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她忽然问,“你认识的那些学电影的学生。”
“他们都是出去念硕士的,”他回答,“有本科学计算机,回去做码农的,有转金融做传媒娱乐方面融资项目的,也有去广告公司的,还有在电视台做儿童节目的。”
“没有拍电影的了?”她问。
他想了想,说:“有个在给美剧做音效设计,但真正还在做电影的,没了。”
她怅然,想起卢茜他们在刚才那顿饭上说的话,《或咫尺或远方》剧组的这些人,今后要走的路可能也差不多。
车子重新发动,继续往江对岸开。穿过悠长的隧道,再驶上夜色中的道路。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正静静变换着颜色。
言谨没再说什么,头靠在车窗上,像是睡着了。
而周其野仍旧在想刚才的那个拥抱,以及假期之后的工作安排。
本来已经决定,不会把她放在自己正在做的项目上。再转念,却又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不公平。他正在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她的职业发展。但反过来呢,如果他放她在这个项目上,是否也是出于另一种秘而不宣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