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最终还是以不正当竞争为由提起了诉讼。
言谨跟当事人沟通过庭审策略,讲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结果。但她也知道其中的风险,原告权利有瑕疵,案情本身有争议,客户表示输了也能接受。但如果她在法庭上表现不好,然后再得到一个败诉的结果,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是第一次上法庭,也不是第一次做有争议的案子,只是单独去做一个有争议的案子,就真的是第一次了。
那几天,吴晓菁到她这里来,看见她魂不守舍地在准备,紧张到消化不良。
“怎么换你把饭戒了?”吴晓菁笑她。
言谨原原本本说出来,诉苦诉了一堆,最后说:“蛮好不要逞强的,就直接说不建议起诉,现在顶个大缸,举不起也放不下,怎么办啊?真想连夜逃跑。”
本以为能听到安慰和鼓励,却不料吴晓菁也跟着诉苦,说卢茜的项目在电影创投会上得了个奖,拿到八十万的投资。本以为剧组会宽裕一点,结果卢茜仍旧抠得人神共愤,力求一分一厘都用在不能省的地方,也就是器材、道具、场地、后期,不包括他们这些人。但对人的要求又奇高,灯光一天被喊800遍,撂挑子不干了,又被求回来。还有她,去集装箱码头拍外景,冬天穿秋天的衣服,海风特别冷,直接给她冻感冒了。卢茜却说正好要拍个生病的状态,第二天天刚亮,她人最难受的时候,把她叫起来开拍。
最后也是一句:“真想连夜逃跑,要不我们一起跑吧。”
她真这么说,言谨倒不响了,总算扒了两口饭,忽然又有了斗志,说:“跑不了的,算了,不跑了。自己顶的缸,怎么都得顶完。”
吴晓菁笑起来,给她加鸡腿。
言谨这才知道就是激她的,两人脾气其实差不多,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选择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完。
开庭当天,言谨坐在原告代理人席位上。
对家是大平台,请的律师颇有经验,调解的时候已经见过几面,提出的答辩观点也不出意外,认为原告是影音出版商,被告是视频网站,两家分属不同行业,相互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也就谈不上不正当竞争行为。
说话的态度挺好,却隐隐有些不屑,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但他这个人有修养,所以才坐在这里耐心教教她。
言谨知道这里面有些打心理战的意思,她怯了,或者急了,正中对方下怀。
身边是客户派的代表,旁听席上还有双方公司来听审的人,她其实超级紧张,反复想着那句顶缸的豪言壮语,才稳住节奏,按照准备的从法理层面阐述观点,展示证据——
“反不正当竞争法的规范对象是竞争行为,法条本身并未要求经营范围是否相同,甚至不要求经营者之间具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而竞争的本质是对商业机会的争夺,这种争夺在经营范围不同、但相互关联的经营者之间同样存在。
“恰如电影DVD和电影在线播放,两者之间具有功能用途上的替代性。在同一时期,原告产品的销售和被告产品的浏览量也可以看到明显的此消彼长。被告的行为给原告造成了实质性的损害,且因为该行为获得了现实的经济利益。
“基于以上理由,原告方请求法庭认定被告存在不正当竞争行为,判令其停止该行为,赔偿原告损失,以及为调查、制止侵权所支付的合理费用……”
整场庭审坚持下来,也像是演完了一部90分钟的长片,言谨偷偷舒出一口气,却听见旁听席有人鼓掌。
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法官敲锤让注意法庭纪律,言谨这才发现拍手的人是吴晓菁。
她没说会来。她太专注了,也没看见。
短暂即逝的微笑之后,言谨正色,等待法官宣布闭庭。
直到出了法庭才现出原型,头都不好意思擡,说:“你刚才为什么要鼓掌啊,好尴尬。”
吴晓菁说:“我不知道不可以鼓掌啊。还有,你赢了吗?怎么没听见法官判谁输谁赢?”
“哪有当庭宣判的?”言谨说,然后再加上一句以求严谨,“几乎就是没有。”
吴晓菁问:“那为什么电视剧里都那么演?”
言谨说:“因为电视剧是假的。”
“那结果会怎么样?”吴晓菁又问。
“不知道。”言谨摇头,实话实说。
类似的案子用不正当竞争来起诉,在当时还鲜有先例。法官也有压力,要是真按照不正当竞争判了,上级法院认同,会成为指导案例。上级法院改判或者发回重审,初审法官虽不至于追责,但这种法理层面的判断,被认为有误,也会有影响。
吴晓菁说:“那就不想了,走。”
“去哪儿?”言谨问。
吴晓菁笑,回答:“我看完你顶缸,你看我顶缸啊。”
言谨也笑出来,跟着去了杨浦。
那是在隆昌公寓,民国时候留下的老房子,如今里面几乎都是租客,分割,搭建,好似鸽子笼。
上楼经过长长的回字形走廊,看到拍摄现场,更加拥挤。
吴晓菁对言谨说:“知道为什么电视剧里的穷人也住特别大的房子了吧?跟现实一样的小房子,根本没地方放机器。”
“那你们借个这么小的地方打算怎么拍?”言谨问。
吴晓菁笑,说:“因为穷啊,没钱搭景,而且这样才真,不是吗?”
说完,她去准备。
言谨已经在想,剧组租私人住宅用于拍摄,合同应该怎么签,都需要哪些手续,纯属职业病。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她们这俩人到底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然后,就看见那个身高估计有190的摄影小伙儿,再加上一台巨大的摄影机,如何缩进公用厨房水槽旁边那个极小的空间里,一只脚已经踩在外侧窗台上。
以及与镜头只有咫尺距离的吴晓菁,好像忽然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人和物,站在那扇窗前,打完一通电话,从冷漠,到哂笑,再到无声哭泣。
言谨在监视器后面看着,起初只觉得佩服,这俩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不笑场的。直到后来,忽又被那样的感动击中,就像第一次看到小青演戏,那个雨夜独行的背影。
窗外,夕阳正渐渐沉落,暖色的余晖照在她脸上,瞬息不同。
言谨听见卢茜说:“太好了。”
有人玩笑:“不用保一条?”
卢茜摇头,肯定地说:“不用。”
他们抢的是天光,本就没有很多次机会。所幸她一条就过了。
这一次一定不是因为不重要,拍成什么样都不要紧。
隔了几天,言谨又去剧组,却是完全不同的规模。
那是一部合拍片,周末一早在浦东封了一条路,拍外景的动作戏。
主角当中有个香港男演员。言谨特地买了一张他的十寸照片,找个理由去现场,又觉得直接跟人家要签名好像不大合适。怎么说呢?我是剧组的法律顾问,您的合同就是我审的,所以能不能给我签个名?挺不专业的样子。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便看见周其野,应该是陪着投资人过来探班的,从附近酒店直接到这里。
周其野也看到了她,眼中稍有疑惑,得空走过来,看见她包里要拿又不拿出来的照片,倒是笑了,说:“给我吧。”
片刻之后回来,签名已经有了。
言谨开心,拿着欣赏了一下,用嘴吹干,夹进塑料单页,放回包里。
“偶像吗?”周其野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问。
言谨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妈妈的偶像,快过年了,想送她个礼物。”
然后纪敏一高兴,觉得她在上海的工作还挺不错的,说不定就不会再一遍遍催她回去相亲。
当然,后面那些都只是心理活动,她绝对不会说出来。
周其野又笑了,却也没走开,在那儿陪着她站了一会儿。
言谨正不知道再说什么,觉得自己约等于假公济私被抓了包。
所幸制片人带着演员副导演过来找周其野,说有个镜头需要开车经过一个警察临检的关口,车里的人样子得像白领,还有两句英语台词,现场的群演没有合适的,让他临时帮个忙。
制片人看起来跟他很熟,也许只是朋友之间的玩笑,存心要他跑龙套。
周其野却不介意,指指言谨,说:“我同事一起来吧。”
对方一口答应,言谨也不好拒绝,两人就这样坐进一辆黑色四门轿车,等着现场执行导演给开车的信号。
冬天的早晨,车也是刚发动起来,感觉有些冷。周其野坐驾驶座,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
言谨忽然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一次,他们两个人被堵在京藏高速。
她感叹:“好像很久没跟您在一个项目上了。”
而后又扯开去,说:“我们做了群演,是不是也应该有盒饭啊?一会儿看看吃得好不好,盒饭的质量代表着一个剧组的良心……”
周其野听着,却还在想她说的第一句话。确实很久了,他刻意地不跟她在一个项目上。
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她对他又恢复到“您”这种礼貌的称呼。这个改变,让他觉得正确,又觉得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