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是吴晓菁先开口问:“想让我试什么角色?”
卢茜便也言归正传,说:“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一路打工去了很多地方,到了这个城市,在美发店工作。”
吴晓菁又问:“哪种美发店,正规的还是不正规的?”
卢茜笑了,答:“正规的,就普通美发店的助理。”
“剧本呢?”
“即兴表演。”
“场景有什么规定吗?”
卢茜说:“就在美发店里吧,她跟客人聊天,客人是个远洋海员。”
而后又提醒:“不需要很戏剧化,也不用猜我们想让你怎么演,就按照你自己的理解去塑造人物,像你平时生活里能遇到的那种人。”
说话的态度其实很好,吴晓菁听着,却能品出些别的意思。他们知道她没受过专业训练,也不是那种有灵气的白纸,怕她整出什么尴尬的横店腔调来。
卢茜看她不语,补充:“还有一点,我想先说一下,这个角色需要剪成短发,你可以吗?”
像是怕她不行,在给彼此找台阶了。
吴晓菁戏谑地想,没钱,要求还挺高的,脸上却只是笑了,看着卢茜说:“让外面几位都进来看吧,我喜欢有观众。”
卢茜意外,但还是照她意思开了门。外面三个人也听见了,有点尴尬却又好奇地走进来,就等着看戏了。
卢茜问:“需要时间准备一下吗?”
吴晓菁摇摇头,说:“不用,但是可以给我个道具吗?”
卢茜说:“行啊,你看需要什么。”
“帅哥……”吴晓菁站起来,走过去,拉过那个非洲人,按着他肩膀让他在塑料凳子上坐下。
有人低低在笑,说:“啊悠悠……”
吴晓菁只当没听见,已经换了一种口音,问那个非洲人:“剪发,还是就洗头?”
是雨宁当地讲普通话的样子。那里虽然离北京不远,却已经不是京腔,更偏晋语一些。
手底下的人有些懵,不答。
吴晓菁继续动作,替他垫好毛巾,打开虚空中的水龙头,问他水温可以吗,十指插入他发间。初夏,将近三十度的气温,房里一台窗式空调嗡嗡吹着不冷不热的风,可以感觉到彼此身上的体热和微微汗意,板寸扎手。
“今天不上班吗?不喜欢说话啊?”她又问。
非洲人还是不语,她也无所谓,假装他已经说了,有来有去地聊着:
“大哥做什么的?海员?那一定去过很多国家吧?我还没出过国呢。”
“但中国也算走了不少地方,我河北农村的,从北京,到南京,再到义乌,一路打工到上海。对啊,年纪是没多大,就干一阵换个地方呗。”
“其实哪儿都差不多,去了也跟没去一样,总觉得就是在原地打转,干什么都是原地打转……”
“有时候我真想穿越到几年之后,十年,十五年,看看自己那时候在哪儿,到底在干嘛。”
她哼笑了声,自问自答:“估计也差不多,还是原地打转……”
忽然又换了话题,问:“大哥,你看穿越小说吗?”
短暂的一瞬,她停下来,与正仰着头的他对视。两张面孔一上一下,是相反的方向。
她有点想哭,却还是笑了。
也许因为看出来他不是非洲人,只是晒黑的,而且还没晒得太均匀,额头上一圈戴帽子的地方挺白,又或者是因为那双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没有人叫停,是她自己停下,收回手,转过来对卢茜说:“就这些了。”
卢茜张口想说什么。
但她已经擡起头,继续对后来进屋的那几个人道:“我只读过中专,上的也不是艺术院校,表演都是跑龙套学的,但我跟美发助理一起住过。其实我挺好奇的,编剧在吗?你们哪位是编剧啊?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人物?你们也不是农村出来的吧,真觉得了解跟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吗?还是说就高高在上地同情她一下?觉得这种题材就叫真实,接地气?拍出来挺高级的?”
话说得有些过了,场面冷下来。
她笑笑,最后说:“我就是个群演,平常报戏的基本要求就是黑发过肩。要我剪头发,等于砸了我至少一年的饭碗。反正你们觉得我不行,我也没想演,走了,再见。”
说完侧身从几个人中间挤出去,经过外面乱哄哄的小客厅,直接出了门。
身后传来议论声:“……什么意思啊,这就起范儿了,不至于吧……”
但也另有一个声音说:“我觉得她可以。”
这声音她没听到过,便知是那个从头到尾不开口的非洲人。
有人笑,说:“悠悠你是不是给人家摸两下神魂颠倒了?”
但他又说了一遍:“我觉得她可以。”
那是个阴郁的午后,老公房里半露天的楼梯间,灰白色的天光照进来。吴晓菁一只足尖悬空,在拐角停顿了一秒,然后笑了笑,拾级走下去。
那天之后,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索性离开上海,又去了横店。
那边租房的成本低了许多,她在明清宫苑一带找了个当地人的自建房,三楼朝南二十平米的一室户,带简单家具,有窗,有阳光。而且就是这么巧,跟北京德胜门外的地下室一样,也是300块钱一个月。
安顿下来之后,她去公会办证,又考了前景。从此每天看群头发的通告,工作来者不拒,演戏可以,演员助理也行。
夏天很快来了,是江南特有的闷热。随后的两个月,来此地打暑期工的大学生渐多,却也是最辛苦的月份。每天都穿着那种古代人的宽袍大袖,在户外晒太阳,或者摄影棚里四五十度的高温汗蒸。她不再多想什么,就这样一天天地做下去。
却是卢茜,又打电话给她,上来先道歉,说:“那天,我组里几个小孩儿说话不合适了,你别介意啊。”
吴晓菁倒有些意外,她话说得也不客气,且还是对着那么一群骄傲的艺术生。
卢茜又解释:“他们看见你就觉得是舞蹈生,凭站姿就知道至少练过十七八年,而且你又没学过表演,所以才觉得跟我们的戏不合适。但后来试镜,你整个人状态一下就不同了。我们都觉得你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经历来想象和表演……”
吴晓菁笑,打断她:“哪有什么经历啊……”
回想当时,确实不曾刻意地去演,只是下意识地换了一种更加实惠的姿势站着,就像吴绮。
“不管怎么说,”卢茜继续道,“我们都觉得你演得很好,这段时间正在改剧本,做设定集,还有项目介绍,准备去参加一个电影创投会,争取拿到投资,把这个故事拍成长片……”
“你今天找我干嘛?”吴晓菁再次打断她问,毕竟试镜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自己不可能剪头发,也不想要那个角色。
电话那头传来卢茜低低的笑声,像是不好意思开口,当然结果还是说了:“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主要就是想征得你的同意,你试镜的时候说的那段话,是不是能作为台词用到剧本里去?”
这个要求,是吴晓菁没想到的。
“有报酬吗?”她接口问。
卢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要是创投会上得奖,拿到投资……”
“然后就有报酬了?”吴晓菁又问。
卢茜又笑起来,含糊地说:“投资不会很多,我们还是想尽可能的用在片子上。但一定会给你编剧的署名,干这行有作品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吴晓菁只觉荒谬,她要个学生项目编剧的署名做什么?卢茜这个导演经验是没多少,但忽悠人的心不小。
“所以你们编剧是谁?”她又问。想起自己那天说的话,其实对编剧最不客气。
“就是我。”卢茜笑着回答。
吴晓菁也跟着笑了,忽然觉得这人能处。这事其实根本不用来问她,几句话,用了也就用了。
“行吧,台词你拿走,名字就算了,给我加上也没用。”她说,说完便想挂电话。
卢茜却还没完,叫住她说:“还有那个角色,你真不想试试吗?”
图穷匕见似地。
吴晓菁笑了声,说:“这都多久了,你们还没找到演员啊?”
卢茜也笑,说:“你敢信?我有灯光和美术,器材让摄影自备,但还没有制片,什么事都是我自己弄。”
吴晓菁无语了,这什么彻头彻尾的草台班子?却不知为什么,忽然让她有些心动。
卢茜大约也感觉到了,趁热打铁地说:“我把改好的剧本发给你,你先看看再说。就你简历上那个邮箱地址,可以吗?”
吴晓菁没说行不行,只是问:“一定要短发吗?”
卢茜好像也为难,说:“就觉得她应该是那个形象的。”
吴晓菁心里同意,嘴上还是拒绝,说:“但我真不能剪头发,否则演完你们这个戏,我饿死了。”
卢茜却道:“你先看了剧本再说,好吗?”
吴晓菁无奈反问:“为什么盯住我?”
卢茜说:“因为你最让我们动心。”
吴晓菁问:“谁是‘我们’?”
卢茜说:“我,还有悠悠。”
“悠悠是哪个?”吴晓菁又问。
卢茜笑,回答:“就试镜那天你的道具啊。悠悠是这片子的摄影,也是我们金主。”
吴晓菁这才想起那个非洲人,一身行头,包括脚上的飞跃鞋,目测不会超过五十块钱,说:“哦,倒是看不出。”
卢茜懂她意思,给她解释:“他做摄影助理陪个什么老板去东非拍纪录片,赚了一点钱,全都投在这个片子里了。”
这吴晓菁倒是没想到,哈哈笑起来,脱口说:“还真是从非洲回来的……”
电话那头,卢茜也大笑,仍旧没放弃说服她的企图,又说了一遍:“考虑一下吧。”
吴晓菁也还是拒绝:“真不行。”
“你先看了剧本再说,我等你的消息。”那边根本不接受,说完就挂断了,好像孩子似地,非要抢个先。
一连几天,吴晓菁收工之后便去附近网吧,登录自己的邮箱,收了卢茜发给她的那封邮件,打开附件里名为《或咫尺或远方》的剧本来读。
当时并不知道什么阅读障碍或者注意力缺陷,但这两种毛病她可能真的各有一点。一个页面展开,先从中间读起,而后随机地去找另一些句子里的线索,就这样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最后还是选了打印,五毛一张,两万字,九十页纸,花去她四十五元钱。于是便可在等戏的间歇,挨着空调送风管坐着,手指加铅笔划线,读上一两页。
言谨来横店的那天,她终于读完那个剧本。收工卸了妆,换了衣服,两人约在当地一个小饭店见面。
几个月未见,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言谨还是做律师,为了一个在东阳开庭的案子来的。吴晓菁也还是做群演。但这中间又发生了那么许多,只是忽然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又能不能说。
坐下来点了菜,还是吴晓菁先开口问:“你实习期到了吧?”
言谨说:“到了。”
吴晓菁又问:“那律协的考核?”
言谨说:“过了。”
隔了会儿才笑,说:“你记得好清楚啊。”
吴晓菁也笑起来,说:“可是你都不告诉我。”
小饭店里人声喧闹,填满短暂的沉默。
直到吴晓菁朝她伸出手,说:“证呢,拿来我看看。”
言谨低头在包里找,拿出来,仍旧加了粉色的证件套,但翻开看里面印的字,已经是正式的律师执业证。
“哇——”吴晓菁说,“言律师。”
言谨说:“以后要是遇上什么事,想发律师函,记得找我啊。”
忽然间,两人都笑。
吴晓菁接口道:“你要是遇上什么事,也记得告诉我。好事也别怕刺激我。我想听的。我是有点妒忌你,但看见你一步一步走着,越来越好,也挺过瘾的。”
忽然间,两人又都有些动容。
吴晓菁把律师证还回去,言谨收起来放好,又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过来,说:“从越南寄回来给你的,结果寄到的时候,你已经搬走了。”
那是张明信片,正面印着水彩手绘的西贡街景,反面贴着外国邮票,盖了中越两地的邮戳,以及一行手写的字——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吴晓菁接到手中,起初只是看着,而后低头哭泣。那只是突然的反应,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当着别人哭过了。如果表演不算的话。
言谨却是懂的,不发一声地坐到她身边来,紧紧拥抱她。
直到吴晓菁哭够了,破涕为笑,到处找纸巾擦脸,说:“人家看见大概都在想,这两人吃个麻辣烫不至于吧。”
言谨也笑,而后听见她说:“我要去拍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