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前,言谨刚考完当年的司法考试。
连着两天上午下午,总共四套试卷。最后一场主观题,疯狂书写三个半小时。从考场出来回到宿舍,面对摞在一起将近一米高的复习资料,忽然觉得恶心。
关于法律的任何一个字,她都不想再看见了。
至于这感觉会持续几天,还是永远,她不知道,只知道究其源头,得从三个月之前说起。
那是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她找到个实习,是在至呈所的资本市场组。
起初颇有几分骄傲,各种笔试、面试,过五关斩六将地杀进去,办公室在CBD超甲级写字楼的三十六层,落地窗望出去,看得见城市最著名的地标,每个工位上都是售价几万的升降桌配人体工学椅。所有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这一定就是自己想要的工作。
为了打好这份工,她找同组的贾思婷讨教。
贾思婷跟她一个学校的,高她一届,法硕在读,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那里实习,也像今天小青一样对她这个小白不吝指点,说:“复习民法商法、法律英语、名词概念什么的就不提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学校出来的,入职之前已经筛过好几遍,专业好坏,学习能力高低,其实差距也就那样。
“所以实习生最重要还是比做人,凡事主动点,事事有回音,有问题马上提出来,一下子做不完的,得说清楚预计什么时候能交。
“写邮件的格式和各种材料的行文规范也特别重要,标题、落款、敬语、行距、对齐、字体,都得查两遍。错别字和拼写错误绝对不能有,让老板看到一次,你印象分就没了。
“以及最要紧的一点,别挑活儿,派给你什么就做什么,别忘了实习生就是来做dirtywork的……”
首先,特别重要,最要紧。言谨听着,觉得这里面好像有点语病,却恰恰是贾思婷想要表达的意思,每一条都很重要。
言谨统统记下,当时绝想不到自己最后会栽在哪一条上。
那一年,金融危机刚刚过去,国内经济复苏,股指上行,财经新闻里说是走出了“有别于全球的独立行情”。新股排着队上市,律所的IPO业务格外红火,投融资也跟着爆发式增长,同时十几个项目压下来,节点时间定得又紧,就连实习生也要七乘二十四小时待机。
工作确实辛苦,言谨也很努力。
有时候,组里律师半夜十一点多还在布置工作,她凌晨两点做完发过去,生怕还有什么问题,不敢睡,就那么趴在宿舍床上,对着电脑按F9键。
QQ好友里这个点还在线的,除了像她一样加班的,还有戴左左,她的一个高中同学。人家开黑打游戏,她做网络核查,整理访谈笔录,校对材料底稿,都是律所里专给实习生干的脏活。
左左鸡汤鼓励,说:学法就是赢者通吃,先苦后甜,同学你加油啊。
言谨苦中作乐,回:你想多了,一把年纪的律师也还是这样,背着动态心电图机上班,舌头底下含着速效救心丸开会。茶水间还放了台除颤仪,听说是因为上半年120拉走过两个。暂时还没有实习生猝死的,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左左损她:都猝死了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言谨答:说的也是呢,我就是太爱操心了。
左左:哈哈哈哈哈。
……
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发现自己还趴在床上,枕着电脑。手机在下面写字台上震动,她探身下去摸上来,是律师一大早又发消息给她,说:别忘了九点跟客户还有个会,你来做会议记录。也不用来太早,我们八点半办公室见,几个要点我先跟你说一下。
言谨擦掉口水,赶紧回复:好的,X律早,八点半办公室见。
信息发出,又趴下去,闭上眼睛,心算还能眯几分钟。
这是本科毕业之前最后一个暑假,同一届的法学生大都在实习,律所,公司,法院。几个要好的同学拉了个QQ群,群名“实习生永不为奴”。群里常有人抱怨加班。但言谨当时并不介意,哪怕人家给她设的是个根本不存在的deadline,她熬更守夜地做出来,两三天之后才轮到被批改,她还是觉得这是前辈对她高标准严要求,存心教她东西。
过后回想起来,简直有病,就好像推磨的驴在骄傲它推的磨有多高级,感恩抽下来的鞭子给了它多少指引和激励。
那个时候,让她受不了的有且只有一个senior,那人或许也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脾气特别暴躁。
同组的实习生都有同感,但也只敢在背后偷偷给那位仁兄起了个代号,叫地黄丸。因为他本名刘伟,且三十出头华发早生,一副肾气不足的样子。
言谨算是学东西比较快的,做事效率也高,还是得到过地黄丸无数次皱眉,叹气,以及“啧”、“啧”、“啧”。她从小最讨厌人家发出这个声音,无数次想把笔电一摔,吼一句我不干了!但留用的胡萝卜挂在眼前,每次都将将忍住,到底还是没开整顿职场的先河。
直到有一天,周末加班到半夜,赶个周一交表的项目,地黄丸直接张口骂人:“你有没有脑子啊?你自己看看对吗?跟你说过一百遍了!”
骂的是另一个实习生,却是言谨没忍住反问:“刘律师,您觉得这样说话有必要吗?”
地黄丸是组里最能出活儿的senior,生平第一次被实习生怼,火气更加上来,做手势指指自己的办公室,叫言谨进去谈话。
大概是从小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言谨听话起立,可到底还是停在原地没动,说:“刘律师,我不觉得这是个适合一对一谈话的时间,周一白天我再去您的办公室。”然后坐下,继续干手上的活儿。
地黄丸瞠目结舌,脸都白了,碍在还要赶工,没继续发作。
言谨也没好到哪里去,话说得似乎很平静,其实内心一点都不平静。直到凌晨下班,她在律所楼下坐上出租车,将近三十度的气温,整个人还在发抖。不光因为怼了senior,还因为当时在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鸦雀无声,被骂的那个全程避开她的目光,以示这件事完全与己无关。
事后,有合伙人找她了解过情况,却也不了了之,因为直接被骂的那个实习生表示确实是自己的错。
言谨无语,但也能理解人家的选择。
三个月的实习已经快做完了,按照惯例,组里会让所有律师给实习生打分写评语,并以此决定留用的名单。
而言谨交还临时门禁卡的那一天,只收到一封排版高级、言辞简洁的邮件,感谢她在实习中的付出,以及对至呈所的关注与认可,然后便是一个转折,说根据本所现阶段的岗位设置,无法为您提供一个适合长期发展的职位。您的资料将被妥善保管在本所的人才储备库内,如果未来有合适的机会,我们会及时与您联系。衷心祝愿您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