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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117章 夜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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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欣愉回到住的地方。保姆已经照顾两个孩子睡下去,秦未平倒是起来了,头痛大概缓了些,吃过饭,难得有闲,正在房里看阿渡的功课。

    阿渡八岁了,上了一年多的学,和他第二个孩子差不多大。

    看到她进来,秦未平问:“见过程先生了吧”

    钟欣愉点头,却没提方才在嘉陵宾馆的对话。还是像从前一样,关了门,坐到桌边,把在吕公馆牌桌上听到的事情告诉他。

    她说到虞胜男,说到美金公债。

    那是一年前重庆政府从美国那里借来的五亿战争贷款,财政部长拨出其中一亿作为基金,发售“同盟胜利公债”。

    但外面都在传说,既然名字叫“胜利公债”,这言下之意便是要等到仗打赢了才能兑回来的。不知是觉得胜利不可能,还是到时候兑美金不可能,那批公债卖了年把,售出不到一半。只是因为物价飞涨,黑市里的价格跟着一路涨到了面值的十倍以上。

    虞胜男做惯了投机,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求到吕局长那里。

    老秦听着,只是笑,说:“看来这事真的要成了。”

    钟欣愉猜他知道内情,等着下文。

    “吕局长叫中央银行债券科往上递了个签呈,拟请财政部长特准,国库局所属职员可以按照二十元的官价购进剩余的美金公债,”秦未平也不瞒她,继续说下去,用的就是那公文里冠冕堂皇的原话,“以实现吸收游资之原旨,并调剂同人战时之生活。”

    “会批下来吗”钟欣愉问。

    “你觉得呢”秦未平反问。

    二十元换两百元,这其中便是十倍的收益,提议的人,批复的人,自然都有。以及圈子里消息灵通的,也凑上去想要分一杯羹。

    钟欣愉心算,剩余的公债大约还有五千余万,按照眼下的价格,总共百多亿的市值,倘若真的成了,怕是民国以来最大的一宗舞弊案。

    但秦未平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起身去拿公文包,打开来,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放到桌面上。

    钟欣愉在灯下看着,又是那种专业记者的作品,大画幅,经得起放大的细节,时间、地点、事由,以及每个人的面孔,清清楚楚。

    她认得出画面中的那个环境,是上海国际饭店里的摩天厅。舞台上挂着一道横幅,上书“上海各界慰劳日本皇军伤员”,还有舞池里众星拱月的一位艳妆美人,重庆这边都认得,是立法院某某人的姨太太。

    “哪儿来的”钟欣愉问。

    秦未平回答:“许亚明。”

    不出意外,又是这个人。钟欣愉无声笑了,忽然明白过来,这也许就是许亚明在三方之间游走,看似踩着钢丝,却永远不会掉下来的秘诀。谁,做过些什么,他都给他们记着呢。到时候无论哪一方输哪一方赢,他手中总有无数的筹码,足可以让他高枕无忧。

    “还有,”秦未平又道,“那时候让你从中储行撤出来,就是因为高层已经有情报来源,你能猜到是谁吗”

    “谁”钟欣愉只是问,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

    秦未平说出一个名字,南京的财政部长,中储行的总裁。

    “军统有一个收报电台编号0042,你知道为什么用这个代号吗因为七六四十二。七十六号那边有情报过来,这里也一样也有情报过去,他们其实一直互通着消息,换人,换物资,甚至就是为了打开谋和的途径。”

    他平铺直叙地说着,似乎就是在把所有的黑暗和绝望摊铺开来给她看。

    钟欣愉听着,在灯下看着他,人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却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与落寞。她忽然想,战争已经相持了几年,日子越来越煎熬,程先生要走了,然后轮到他了吗她一直觉得他不一样,但或许他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秦未平静了静,才又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这句话倒在她意料之外,他考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跟着程先生一起走,带上阿渡和阿念,”他解释,“钱,护照,路上的交通,到了那边之后生活,你都不用担心,我会全部安排好。”

    那一瞬,钟欣愉多少有些动容,但还是摇了摇头,答:“你知道我走不了。”

    理由自是不必说的,老秦心知肚明,因为金术士。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沉默,房间里变得异样的寂静,只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

    最后,还是钟欣愉先开口问:“你这趟去夏威夷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未平垂目,无意义地翻着手中的那个练习簿,翻了许久才答:“是因为Carl,我小的那个孩子,得病了,肺炎,她希望我回去看一看。”

    “但你没去”钟欣愉知道这说的是他妻子,华盛顿机场的那个拥抱尚且历历在目。

    秦未平点头,伸手揉着额角,闭目道:“我犹豫了两天,后来又接到电报,孩子脱离危险,她叫我不必回去了,永远。”

    “为什么不去看看呢”钟欣愉问。

    秦未平就那样藏在自己的双手后面,轻声地说:“我是想去的,非常非常想,可是……”

    去了也许就离不开了,她猜到他未曾说出来的那句话,不像从前任何时候,反倒让她觉得这个人更真实了几分。

    “你觉得已经坏到了极致,又不能肯定会不会继续坏下去,有没有改变的那一天,自己的付出还有没有意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再坚持一下。”她陪他坐着,同样轻声地说,像是喃喃自语。

    “你怎么知道”秦未平竟听得笑了,侧首看着她,几分自嘲,几分意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钟欣愉也笑,点点头,这种与己为敌的拉扯,她可太明白了。

    “上回去储奇门长丰钱庄,”她忽然离了题,跟他说起别的事,“那边的掌柜和我很熟了,对我诉苦,说他这几年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家里孩子大起来,跟他商量,想顶个大一点的房子。他知道自己手上都是经费,不能动的,却又不好说出来,于是就是一直拖着不肯,还是一家人挤小巷子里那两间房。现在儿子干脆不回来了,女儿天天在他面前读《世说新语》里讲俭啬那几篇,他说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秦未平愈加笑出来,整个人都松范了些。

    “两个声音,两种心思,”钟欣愉这才道,“我从前一直以为只有我会这样,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毛病。这几年才慢慢明白过来,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时候……”

    “所有人”秦未平怀疑。

    “对,所有人,”钟欣愉却很肯定,“只是有些人慢慢麻木了,他们听不到而已。”

    “那该听哪一个呢”他看着她问。

    “听你自己的,”她也看着他回答,“那两个声音都是你,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隔天,财政部长在南温泉请客,秦未平带着钟欣愉出席,还是从前那个谈笑风生的老秦。

    在座都是部里的人,有的前一天看见展眉一个人去吕公馆打牌,今天又看见他们俩,打趣说:“展小姐又赢了。”

    也有不知道内情的在问:“展小姐赢了什么”

    前者敷衍,说:“我们昨天打麻将,展小姐赢了钱呀。”

    左边跟着笑起来,像是懂了其中的一语双关,揽过秦未平的肩膀说:“秦秘书你这个人就是不地道,都这样了,还一天两天地拖着人家做什么呢”

    右边跟着起哄,说:“交杯酒喝一个,交杯酒喝一个。”

    新生活运动已经搞了好两年,部里公开场合聚餐都廉洁得很,全部以茶代酒。此地却有茅台,已经有人斟满小盅,递到他们手里。

    只是短暂一瞬,钟欣愉难掩眼中的鄙夷。这相似的场景让她想起马四宝,却也想到林翼。她仰首,径自饮尽了那一杯,把酒盅搁回桌上,出奇的安静。

    秦未平看着她,也把自己那一杯喝完,说笑着替她搪塞过去。周围人并不觉得奇怪,只当是秦不愿意。展小姐赢了,却又没完全赢。

    他们不会知道她留下了那一沓照片里的一张,剪下其中的一部分,收藏在枕下。

    那上面有一个背影,是个坐在吧台旁的西装男子,费朵拉礼帽的阴影遮住面孔,手肘搁在桌上,手边放着一杯威士忌。在他身后,摩天厅里的欢宴早已酣然,而他只是静静坐着,望向窗外黑色的城市。

    这场景叫她想起爱德华·霍普的一幅画,名字叫《夜鹰》,那里面有宿命般的冰冷,却也有漫长未尽的故事。别人都不知道,只除了他和她。

    此后的每一夜,她都会拿出来看一看,或者只是把手放在枕头与床单之间,确定它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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