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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100章 飘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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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头,欧师傅请钟欣愉到前面去坐,替她吹干,重新做手推波纹。

    大约因为是最后一次了,做得格外仔细。

    林翼已经理完发,坐在旁边沙发上翻一遍报纸,而后又站起来踱步,看了眼手表,问:“大概还要多久”

    欧师傅没擡眼,只顾着手上的活儿,笑说:“随便什么事情要做好,都得花功夫的。”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又好像意有所指。

    钟欣愉听着,心里想,以后就是他们两个在这里交换情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店堂的角落放着一台收音机,挺气派的桃花心木壳子,这时候正调在华美台。一段音乐结束,开始播新闻。播音员念着《大美晚报》上的社论,说鉴于近日时局,英美两国商会主席奔赴南京,要求和平政府下令停止一切恐怖活动,以保证租界的安全,以及金融业、工商业正常运行。同时,美国领事也向重庆呼吁,敦促其发表公开声明,不再使用暴力,并对其在上海的支持者们下达清楚无误的命令,停止本市的游击战。

    欧师傅仍旧做着发卷,对旁边打下手的小徒弟说:“去换个节目。”

    徒弟应了声,走过去调旋钮。无线电发出断断续续的白噪,直到再一次聚成清晰的旋律。

    是周璇的嗓音:

    斩了荆棘,割了蒿蓬,

    断尽魔障,见素衷,

    一片光明,遍地清风,

    笑指飘渺,十二峰,

    灵山会上,再相逢。

    ……

    唱的是《飘渺歌》,电影《董小宛》里的插曲。片子讲的是明末的故事,搁在这时候,也像是一种预兆。叫店堂里这三个人听到了,却又很难说清,究竟是吉,还是凶。

    离开贝尔蒙,已经快傍晚了。

    钟欣愉坐进车里,才对林翼说:“上面也要我撤走,去香港。”

    林翼听见,竟不觉得意外,只是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自己有办法离开,不用他们安排。只是还需要几天时间,银行里暂时脱不开身,走得太急了,会有嫌疑。”

    林翼听着,默默望向远处,而后无声笑了,说:“那挺好,没什么障碍了。”

    钟欣愉也只是继续往下说:“你以后还是到这里来,欧师傅是你的联络人。你可以信任他。”

    “好。”林翼点头,没有丝毫的迟疑。

    “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钟欣愉又道。

    他没有问是哪儿,去做什么,直接发动引擎,说:“你指路吧。”

    钟欣愉叫他往东开,去九江路公兴里,长丰钱庄。

    隔了几个月再来,此地还是老样子。

    弄堂口木头牌子上的字似乎更旧了一些,与环境融为一体。顺着那指引,直走,左拐,到底,便看见那爿开在石库门房子里的小钱庄。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店堂大敞着门,柜台铁栅栏后面有个年轻柜员正在算账。

    钟欣愉带着林翼走进去,柜员听见声音擡头,客气笑问:“先生小姐要办什么”

    不是上次见过的熟面孔。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低头从手提包隔层里拿出那张折好的银票,展开来,推进小窗。

    那柜员接过去看了看,却即刻会意,说:“这是我们掌柜写的,他开户的客人都由他亲自办理,是这里的规矩。小姐等一等,我去叫他一声。”

    钟欣愉点点头,眼看着他顺店堂后面的木头楼梯上去,不多时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上回见过的那位长衫老先生。

    “钟小姐。”掌柜对她拱手,竟也还记得她,笑着把她和林翼让进旁边那个房间。

    门关上,却还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有过猜测,但老秦从来不曾给过她一个明白的解释。

    “鄙姓钱。”倒是长衫先生先开了口。

    “钱老板。”林翼称呼。

    “不敢不敢,小本生意而已。”对方笑着说,拿起八仙桌上的热水瓶给他们倒茶。

    钟欣愉看着水流汇入茶盅,这才决定保持着不道破的态度,直接说事:“上一回来,也是在这里遇见一位先生,他跟我提过有路子到后方去……”

    “是哪一位要走”钱掌柜看着他们两个,还是客客气气的态度,就好像在谈一笔借款的利息。

    “不是的,”钟欣愉摇头,“是我的一个朋友。”

    走出那个房间之前,沈有琪离开上海的事情便商定了。

    钱掌柜并不深究其中的原因,只是问:“有什么话可以带给她,让她知道是可靠的人安排的”

    钟欣愉沉吟,而后道:“您就对她说,是严先生叫她走。”

    “好。”钱掌柜应下。

    从房间里出来,又回到前面柜台。钱掌柜也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拿着银票问:“小姐是要提现款呢,还是再转储蓄”

    “转存吧,”钟欣愉回答,而后看一眼林翼,说,“烦您重新写一张给这位先生。”

    她已经有些明白了此地运作的规矩。

    “好,好,”钱掌柜还是满面春风地笑着,收走旧银票,另外写了一张新的,从小窗口递出来,交给林翼。

    离开公兴里,两人在路边上了车,钟欣愉对林翼说:“这个地方你记着。”

    “那贝尔蒙呢”林翼问。方才他几乎不发一言,但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总之这个地方你记着,”钟欣愉还是道,“如果以后有什么意外,拿着那张银票,到这里来找钱掌柜。”

    “好。”林翼也还是这样回答,没有迟疑。

    这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回去圣亚纳,把她的东西整理出来,装进箱子里。

    包括她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那本书,博尔赫斯的诗集。她把它交给林翼,告诉他用法。那是她的密码本。

    公寓钥匙交还给门房,他们再次离开,去LionRidge。

    初初入夜的血巷宛如一片即将活起来的废墟。

    霓虹招牌闪烁着,先亮一个字,再亮一个字,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小号手在乐池里试音,跳舞女郎在后台化妆更衣。

    钟欣愉看着所有这些熟悉的场景,以及LionRidge楼上的那个房间,那张熟悉的大铜床,床头的铜灯、香炉和水晶花瓶。

    她把养在瓶中的银皇后取出,洗净根须,换了清水,再放回原处。就好像她自己,兜兜转转一遭,又回到了这里。

    没有开灯,他们在床上静静拥抱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霓虹的荧光混杂着月色,穿过百叶帘照进来,在两人身上拖下拉长变形的阴影。

    钟欣愉真的想起从前,又问起那个未解之谜:“你在五福弄阁楼里烧掉的那张纸,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欣愉,欣愉,欣愉……”他看着她说。

    她不信,以为他只是搪塞。那张纸上写了什么,林翼从来都不肯说。

    但这一次他竟是认真的,对她说:“我就是这么写的,很多很多遍……”

    “只有名字吗”她追问。

    他摇摇头,往下说:“我在后面写,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只望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正在店堂后面的工坊里修画,你走进来,我擡起头,你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你笑……”

    “然后呢”她又问。

    他伸手,轻触她的嘴唇,坦白说:“没了,写不下去。”

    她笑起来,想象中的那个画面简直就在眼前。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他伏案写着,字极好,落笔却是最粗鄙的句子,大约自己都看不下去,揉了,扔到一旁。后来干脆烧掉,化作清灰,吹散在那个春夜里。

    “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告诉她原因,他写不下去,是因为他们想过无数次一起死,却从来没想过一起生。

    幽暗中,她看着他,许久才又问,“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

    “你相信我吗”他反问。

    “我相信你,”她仍旧看着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

    但他避开她的目光,收拢手臂,把她合入怀中,在她耳边说:“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名字、没有童年。从小没有人保护我,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但就算活下来,也就只是活着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欣愉,我只有你。”

    她听着,安静地落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懂他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愿意为她去死。

    “你还记得吗”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答应过我的,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他凄然笑起来,点头回答:“当然记得,我只能死在你手上。”

    “一百岁,”但她却说,“等你活到一百岁,很老很老,老得活不动了,我抱着你,你死在我手上。”

    他也听着,同样安静地落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了,但还是装作无知无觉,只是继续说下去:“我要你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高尚地去死。你得活着,你答应过我的。”

    “好。”许久,他才控制着自己回答,声音哑得不像话,但仍旧没有丝毫的迟疑。

    回想过去的一日,的确像是道别。

    贝尔蒙,长丰钱庄,沈有琪,密码本……她正做着计划中的事,一项一项地勾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想做的不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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