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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41章 程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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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年夜,宿舍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周围很静很静,甚至可以听见烟草燃烧的嘶嘶声。

    “哎,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沈有琪在下铺闻到味道。

    欣愉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把烟递下去。

    有琪接了,也吸了一口,咳嗽着问:“你除夕有地方去么严先生就一个人,叫过年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一道吃饭。”

    “我要回土山湾。”她不假思索。

    有琪失望,说:“那里有什么好去的他们待你很好么”

    欣愉只道:“已经讲好了的,多少年都这样……”

    “哎,这一阵总是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认得了什么人”有琪强猜出些端倪。

    “没有,”她否认,“赚钞票还来不及,哪来的时间谈朋友啊”

    “倒也是……”有琪笑起来,伸手把烟还给她。

    冬去春来,报纸上登出申商储行招考的启示。

    有琪看见了,又来告诉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么要不要试一试”

    欣愉心里却是一搐,顿了顿才答:“不去了,功课实在太忙,而且人家大概也不要我们这种勤工俭学的。”

    有琪说:“倒也是,晚上都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来,早上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欣愉笑笑,没再说什么。

    那段日子,她奔忙在几处之间。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仅仅依着一种惯性生活。有时困倦地发冷,却又亢奋地心跳急促。有些事其实已经觉得没有意义了,却还是放不下。

    修完了课,交了文章,过了考试,总算把在沪大的第一个学年读完。学校开始放暑假,她又变成每日去银行上班。

    那一年,上海的银行界要搞个业务技巧比赛,柜面主任点名叫她参加。既是因为老油子不愿意做这种额外的工作,也因为她的确合适。在行里的试了几次,掐两分钟的表,从一沓钞票里挑出假票,每次都是她赢。只是珠算和点钞,不如老柜员在行。但主任说不要紧,这两样都是可以练的。

    于是,每天营业结束之后,她还要留下练习。

    头一天,她就跟沈有琪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练完,叫有琪不必等她,先回杨树浦的宿舍去。

    两人隔天才在行里见了面,沈有琪问她:“都练了些什么呀”

    欣愉回答:“打算盘,数钞票,验钞票。”

    有琪只觉无聊,说:“你成天做的就是这些,下了班还要练啊”

    欣愉说:“柜面上都是真金白银,哪敢那么快练这个纯就是为了比赛。”

    沈有琪最实际,直接问:“那留你下来给不给加钱啊”

    欣愉只是笑。钱,自然是没有的。

    但练习大约还是有了效果,九月初比赛,她拔了头筹。

    参赛的既有他们这样的小银行,也有中中交农那样的大行,且最后获奖的女行员只有钟欣愉一个。

    虞经理对此很是骄傲,和她一起在仪式上领了奖,又带她去赴了赛后的酒席,说了好一番“女性应当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出与男子同样事业”的话。

    酒席摆在汇中饭店,同桌的皆是银行届里的人物,纷纷称是,推杯换盏。

    席散,欣愉被灌了些酒,带回来一座瓷奖杯,上面烫着金字——民国廿年,沪上银行公会业务竞技一等头名。

    沈有琪拿过去把玩一番,又问:“你拿了头奖,行里有没有给你加钱啊”

    欣愉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只红纸包,打开来看,里面是张支票,金额写明十块银元。

    “那薪水呢”有琪继续打听。

    欣愉又笑了,摇摇头。她的薪水还是跟从前一样,比男练习生少五块,转成正式之后,少十块。

    夜深,关了灯,她闭着眼躺在宿舍的铺位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是因为积聚已久的疲劳,也是因为喝了酒。但整个人却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脑中尽是比赛和酒席上的情景。她听见说,申商储行也派了代表参赛,也看见贵宾席上摆着写了名字的纸牌。但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没有她想找的那个名字。

    又过了几日,沪大开学,欣愉升到二年级。

    忽有一天上着课,外面喧哗起来。她隔窗望出去,看见有学生在走廊上跑,手中拿着报纸号外,嘴里喊着什么。等到有同班的问清楚了回来通报,才知道是北边传过来的消息——前一天晚上,日本关东军突然炮轰中国东北军北大营,沈阳打起仗来了。

    那一堂刚好是严承章的课,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学生们群情激愤,都在等他说些什么。

    严先生却好像并不意外,说:“从1929年纽约股市崩盘开始,就应该看到这一天了。世界经济是一体的,日本也遭受了严重的危机。经济上的问题势必带来政治上的困局,内里的矛盾没办法解决,那就只有到外面打仗。而且,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最好的机会,可以打破一战之后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束缚。因为现在英国和美国也没有钱,不会轻易插手别国的战争。”

    欣愉听着,忽又想起知微的那句话来,世界上所有的事侪是因为铜钿。

    但其他学生大失所望,觉得严承章马后炮,认为他事不关己。也有的纯就是坐不住了,收拾起东西要走。

    严承章并不留他们,背身过去写板书,任下面人来去自由。等他再回身过来讲课,座位已经空了大半。欣愉和沈有琪仍旧坐在原处。

    因为是第一排,严承章看着她们问:“你们不走吗”

    有琪摇摇头。

    他便开始讲课,还是像平常一样。

    她们便也打开本子,记着笔记,也像平常一样。

    那一堂,讲的就是经济危机。许多年之后,钟欣愉仍旧记得严先生说的那个美国人的故事。

    小女孩问母亲:“天这么冷,我们为什么不烧炉子”

    母亲回答:“因为我们没有煤了。”

    小女孩又问:“为什么我们没有煤爸爸不就是挖煤的吗”

    母亲说:“因为爸爸失业了。”

    “为什么爸爸会失业”

    “因为煤太多了。”

    …………

    “从1929年开始,就应该看到这一天了,”严先生又说了一遍,“只可惜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随后的几天,报纸上不断登出新的消息,日军已经占领了东三省。

    欣愉去银行上班,电车一路开过去,到处都能看见有人集会游行,搭了台子站上去讲话,拉出各种各样的横幅——“山河破碎,抗日救亡”,“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东三省”,“驱逐帝国主义在华的一切海陆空军!”

    日商码头和日商纱厂的工人也开始罢工退厂。各界人士都派了代表在报纸上发表宣言,号召整体罢工、罢课、罢市。

    紧接着便有不少大学停了课,成百上千的学生跑到南京去请愿,见了蒋介石,又见了于右任,提出“对日宣战”的要求,但得到的只是“一定尽职办理”的承诺,以及“用心读书”的规劝。

    于是,罢工、罢课、罢市的浪潮不见停息的迹象。于是,又像几年前一样,巡捕房派了大批印捕华捕出来,用警棍和水枪冲散人群。

    南京路是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最不太平。女子银行里的人也担心起来,比如要是哪一天当真被迫停止营业,薪水是不是会停发或者打个折头,只发一半

    隔壁位子上的老柜员知道欣愉在沪大读书,总以为学生都是激进分子,话里有话地说:“你们勤工俭学的倒也算了,我们可是要靠这点钱养家吃饭的……”

    欣愉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一切都有其道理,一切又都无能为力。

    也是在那一天,傍晚下了班,她和沈有琪一同回杨树浦。

    她们在二路电车上看见一个外国人。那人三十多岁,戴一顶礼帽,西装外面披着风衣,看起来完全不是落魄的外国阿飞模样,却和她们一样,坐了二等车厢。后来,她们在外滩总会换了八路车,又看见了这个人。

    沈有琪也注意到了,偏过脸来,轻声对欣愉耳语:“这幅打扮,是不是巡捕房的暗探啊”

    欣愉摇摇头,答:“谁知道呢……”

    那一阵,的确有学生因为参加游行,被巡捕房政治科带进去问话。

    “跟着我们,可就是彻底跟错人了,”有琪其实有些怕,却还是笑起来,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上海二十几所大学,就连圣约翰都有共产党,唯独沪江没有。倒是也有些人跟着去南京请愿,但听说上面给他们两条路选,要么留京编入义勇军受训,要么回沪复学,他们马上选了回沪复学。沪江啊,除去开着汽车带着娘姨上学的小开和小姐,大概就是我们这种市侩了,天天惦记着上班,眼睛睁开来就是赚钞票。”

    欣愉听得笑起来,擡起头,刚好对上那个外国人的眼睛。隔着大半个车厢,她还是可以分辨出那人双眼的虹彩是灰蓝色的,专注而犀利。他望着她,并不避讳目光的接触,好像是就想看看她的反应。她却也很平静,脸上仍旧带着那点笑意,极其自然地转过头,看向别处。

    等过了外白渡桥,那人在东百老汇路下了车。有琪只觉虚惊一场,很快就忘记了。欣愉却一直都记着。像是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因果,她知道会有事发生。

    但先来的,却是她未曾料到的另一件事。

    隔了一天,她又去银行上班。

    柜面主任过来跟她说:“钟小姐,虞经理找。”

    “什么事啊”她问。

    “不晓得,”主任开她玩笑,“会不会是你办的哪笔款子出了问题”

    她也知道是玩笑,但还是忐忑地去了。

    走到经理室,却看见虞胜男站在外面等她,手扶着门说:“你进去吧,程先生在里面……”

    欣愉一怔,下意识地往里走,虞经理在她身后带上了门。

    进去一看,公事房内的沙发上坐着一名西装男子,四十多岁的样子,戴一副圆眼镜,平实而斯文。

    “你,就是钟欣愉”他站起来,看着她问。

    “是。”欣愉点点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男人又开口,说:“我找人事科看过你的履历,你父亲叫钟庆年。”

    “是。”欣愉又点点头,脑中已是那个久远的画面,八周岁生日之前的那一天,她跟着父亲走到跑马厅附近的一个邮筒旁边,寄出一封信。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男人还是看着她,话说得很慢,也很清楚。

    “您是……”她其实已经知道那个名字,就写在信封上面。

    “我是……”他停了停,像是斟酌着一种恰当的说法,“你父亲的朋友,我叫程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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