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礼日的午后,钟欣愉到了LionRidge。
平常日子这个时候,在此出入的大多是附近上班的低级职员,趁吃饭时间过来跳个午场。休息日人便更多些,一直跳到四点钟的茶舞场。这两场的舞票比夜里的便宜一半。当然,伴奏的乐队和伴舞的小姐也都要差一点。一分价钱一分货,是上海的规矩。
光天化日之下的血巷,所有的粗鄙与简陋都坦白地显现出来。舞女们脸上的粉底盖不住眼睛下面熬夜留下的青色,口红的边沿参差不齐。男客人更糟,肩膀上一层头皮屑,张开嘴很难不看见牙齿上的烟渍。但他们彼此并不介意,照样跳得乐此不疲。开战后的这几年,上海人无论中西,都无比投入于各种玩乐,跳舞其实只是其中之一,还有看戏和打麻将,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仔细想想,这种态度也许是明智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整条街上唯LionRidge没有营业,大门紧闭,霓虹灯也不亮,擡头只看见蒙尘的灯管以及后面嶙峋的钢架,好像一处已经被遗弃已久的废墟,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钟欣愉上前推门,才发现并没有上锁,里面漏出依稀的灯光和零碎的音乐声。她走进去,舞台上有女演员在排练,地板上一台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舞曲,旁边椅子上坐着两个人,看着她们跳。
其中一个便是常兴,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见是她,立刻起身一步跨下舞台迎过来。
另一个也朝她这边看,着意打量了一番,而后对她点头一笑。钟欣愉这才认出来,竟是在华懋看见过的那个混血舞女,此刻却穿着一身男装,上面是俄国式的半开白衬衫,下面是芭蕾舞演员那种紧身黑裤子,叉开两条修长的腿,骑坐在椅子上,脚上也是跳舞的软底鞋,脚背绷起时显出优美的足弓。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惊讶,脸上的笑又浓了些许。
常兴已经走到她身旁,招呼她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朝台上努努嘴,解释:“那是舒拉,请来替狗二哥的。”
舒拉,还真是个俄国男人的名字。钟欣愉点点头,她知道过去负责选演员、编舞和排练的都是格雷格,在外面颇有些名气,人称“上海齐格飞”。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很凶的,”常兴继续跟她闲扯,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小话,“简直像老早戏班子里的教头,一个不满意就拿琴弓抽人家小腿。但女演员都还蛮喜欢他的,大概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她们动手动脚。”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也明白那言下之意——不像格雷格。
两人正说着话,后门开了。她朝那边望过去,见是林翼走进来。逆着光,被勾出一个剪影,辨不清面目。直到关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眉目间有些疲惫,身上穿着粗花呢三件头西装,讲究,却又比前几次见面糙了一些,像帮派里的匪徒,文雅却又危险的那一种。
他走过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黑布袋顿在她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她认得出那轮廓和质感,是一卷一卷的钞票。
“就是今天晚上,虹口大桥大楼门口。”他果然这样对她说。
那是日本宪兵队的司令部和拘留所。钟欣愉立刻就明白了,第一个条件已经达成,格雷格要被放出来了。
“Greg”舒拉离得不远,也听见了。
“你去吗”林翼问她,玩笑似地。
舒拉两眼仍旧盯着台上排练的女演员,头也不回地跟他讲上海话:“去死。”
林翼笑笑,转而又问钟欣愉:“你呢”
“我去。”钟欣愉点头。
他沉默地看着她,而后也点点头,说:“好。”
反倒是常兴有些错愕,看看林翼,又看看钟欣愉,说:“阿哥,那种地方,我们两个去就好了吧……”
但林翼和钟欣愉都没有理会他。
夜幕降下之后,他们出发去虹口。
常兴开车,林翼和钟欣愉坐在后排位子上。
也许是为了舒缓紧张,常兴的话比平常更多,说的都是从前的事情,比如他初初认得格雷格,讲不来他的名字,当面喊他“喂”或者“哎”,背后叫他“狗二哥”。人家说格雷格是“上海齐格飞”,到他嘴里也变了味道,用山东快板儿书的调子唱:芝加哥有个齐格飞,咱上海滩有位狗二哥。
格雷格听说,很长一段时间处处与他不对。常兴埋怨林翼,说:“阿哥,这件事肯定是你告诉他的,你还一直不认。”
林翼笑笑,不作声,看了钟欣愉一眼。行驶中的汽车正穿过公共租界的繁华地段,光线明灭变幻,他不曾看到她的回应。
常兴也无所谓有没有人理他,接着叨叨:“说句老实话,舒拉比二哥好。二哥这人太狗,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老是有女的为了他争风吃醋,你们还记得那一回嚒他自己搞忘了,把两个睡过的安排在一场,结果台上跳着跳着就打起来,撕衣服,抓脸,扯头发……”
说是批评,却讲得挺高兴,林翼看看他,说:“你现在也不差。”
常兴一时语塞,还在那里笑,但笑着笑着大约又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脸上戏谑的表情如水流在沙地上,慢慢地消失了。
车子很快开上外白渡桥,钟欣愉看到桥上的路障,中间拉着交错的铁丝网,两边是沙包垒起的工事,上面架着大正十一式轻机枪。
探照灯光刺目,穿透挡风玻璃照到他们脸上。常兴停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林翼却很泰然,只对他说了句:“下车吧。”
也许最近出过什么事情,此地的检查比进入沪西的检要仔细许多。一纸通行证递过去,而后便是搜身。林翼手里捏着礼帽展臂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望着钟欣愉,好像想看她是不是受得了。但她只是垂目,人家要她如何她便如何,从头到尾。
给她搜身的只是一个矮小的日本士兵,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身后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记得自己曾经手过无数有关战争的数据,就好像看着两个国家在眼前博弈,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过了路障,进入虹口。汽车继续向前开,很久没有人再讲话。窗外也是一片沉寂,是因为灯火管制,所有建筑的窗口都必须拉上帘子,贴上黑纸。钟欣愉默默看着,试图回忆曾经繁华街道的样子,普通人在此地生活,很多广东移民在这里聚居,最常见的营生便是南货店、粤菜馆子,还有照相馆……
大桥大楼就在眼前了,林翼叫常兴靠到路对面,关照他不要熄火,又对钟欣愉说:“你待在车上。”
钟欣愉明白,这是如有意外不必等他,直接开走的意思。她忽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看着他推门下车,拎着那袋钞票,朝对面那一道铁门走过去。
守卫看见他,步枪从肩上卸下来拿到手里,他举起双手继续朝那里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放人是谈好了的,但现管的这些还需要打点。钱袋子交进去,屏息等着,似乎又过了很久才看见里面有人影晃过。
于他们意料之外,格雷格是被两个宪兵擡出来的,整个人裹在一条毛毡毯子里,看不清头面。常兴见状赶紧也下了车,跑过去,和林翼一起把人接了过来。
钟欣愉已经翻到驾驶位子上,把车开起来,靠过去让他们上车,而后调头,以最快地速度回到租界的范围里。
离开虹口的一路上,车上三个人都不曾说话,钟欣愉回头草草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浑身是血和淤伤的人,皮肤白得像纸,肚子怪异地隆起。
她认不出来。记忆中的格雷格二十几岁,在大华舞厅做舞男,哪怕口袋里一块大洋都没有,蜗居五福弄吃泡饭,出门都是穿得山清水绿的。
知道情况不好,他们把人直接送进金神父路上的医院里。护士一看,便用推床送到急诊室,打电话叫值班的医生起来检查。
“脾脏破了,肚子里都是血。”医生说,叫护士简单处理了皮外伤,打一针吗啡下去,挂着葡萄糖水,等着做手术。
“钟小姐……”格雷格到好像缓过来一点,躺在推床上,远远地已经看见钟欣愉。
林翼站在旁边,说:“你省省吧。”
格雷格好像这才看见他,又开口说:“我就应该听你的,早一点坐船离开这里。”
林翼笑说:“现在也来得及,等你好了,我给你做本护照,你想要哪一国的就做哪一国的,随便你到哪里去。”
格雷格牵动唇角,像是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开口问:“你晓得蕊内到哪里去了吗”
林翼摇摇头,说:“不晓得,没人晓得,她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
格雷格不响了,好像在发怔,又像是迷糊了过去。
手术室预备好,人就给推进去了。
常兴不落忍,在旁边问:“阿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哪怕骗骗他也好。”
林翼却说:“有些人还是不在一起的好。”
钟欣愉听着,总觉得他这句话另有所指。
但林翼偏又不往下说了,转而问她:“你知道他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吗”
钟欣愉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林翼自问自答:“是他把俱乐部开到虹口和沪西,签了演出合同,专门排了节目去横滨,去长崎,他有好几个要好的日本朋友,挣到的钱一半拿去送给他们。”
换而言之,他什么也没做,是个再完美不过的顺民。
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哪怕是这样,也会落到如此境地,那你我呢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今天晚上让她跟着一起去虹口,就是想让她看一看与那些人对抗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你看到了吧她好像听到他在问,还要继续吗
手术做了很久。宵禁开始之前,林翼让常兴把钟欣愉送回圣亚纳公寓。
她没有异议,照他的意思去做,但洗漱之后躺到床上,还是如以往一样不能入睡。
一遍又一遍地,她想象着有人破门而入,自己被拖出去,戴上黑色不透光的面罩,带到大桥大楼审问,等候处决。
然后这个被带走的人又变成了林翼,她看到有人走近他的身后,用绳索勒在他喉间,他徒劳地反抗,蹬踏。她没法靠近,只能眼看着他的动作慢下来,越来越无力。
再然后,她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身体蜷缩起来,痛彻心扉地哭着。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说。可下一秒,他又回来了,从身后抱住她,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她蜷缩起来,收拢了自己的身体。他便也不出一声地抱着她。就像是一部做作至极的默片,但戏中人却又是那么的投入。
凌晨时分,她从梦中惊醒,看到他坐在床边。
“我配了这里的钥匙。”他伸手给她看,一个圆扣套在中指上,钥匙挂下来,黑暗中闪着极其细微的光。
她惊魂甫定,喘息地看着他。
“就你这个样子,真能做这种事吗”他玩笑,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头。
她没有回答,既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是因为发不出声音。
“怕吗”他又问,脸上笑没有了。
她摇头,整理了一下情绪,终于开口:“我没有什么可隐藏的,身份都是真的,不用勾引谁,也不用刺杀谁,就是公事房里坐坐。”
“嗯,你从前就是胆子大的人。”他又笑了,大费周章地送一个人过来,当然不会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她也笑了笑,有点不记得了,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