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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19章 狮驼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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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庆年把林一送到西医诊所,重新清创,缝合。

    那时候还没有青霉素,连磺胺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医生讲,接下来就要靠他自己了。这说法倒是和八仙桥弄堂里的“樊梨花”不谋而合——这种事,就看一个人的造化了。

    那几天,林翼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有时梦境被拉得无比细长,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有时又放大到了极致,铺天盖地涌向他,叫他难以招架。他在其中昏睡,挣扎,挣扎又昏睡。

    绝大多数都已经忘记了,过后只记得梦到过扎马步。师兄弟一排站在一起,班主在旁边来回踱着数数。常六最小,总是站不住,一屁股坐下去,班主就会重新从一开始数,或者嫌他大腿不够平,裆不够圆,胯不够松。

    “一,二,三,四,五,六,六,六……”就卡在那个“六”上面,不进不退,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耗到了极限,大家都骂起来,他也跟着骂:“常六儿你个废物!”

    骂得起兴,整个人挣扎着要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没听见常六带着哭腔的回答。半梦半醒之间,只有一双手安抚了他,细细的,轻轻的,还有一声笑,也是细细的,轻轻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在睡觉,除去含糊的呜咽,一个字都不曾说出来。

    等到清醒过来,眉骨上的那处伤已经开始收敛,半张面孔渐渐消肿,左眼还是睁不开,但热度退了,人又活过来,野草烧不尽似地。

    龙套班子离开了上海,连带着常六也走了,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三层阁有新的演员搬进去住。钟庆年过去交涉,总算给他留了个角落,铺一条席子,睡着养病。

    那时,欣愉和知微还是每日上半天的学,散学之后又多了一件任务,中午和晚上两顿,分出一点饭菜,送到八仙桥那里给他吃。

    欣愉做事仔细,把饭菜装在一只蓝边大瓷碗里,碗口扣上个碟子,两只手一路捧着过去。见他吃得一粒不剩,下一顿便尽量再多装一些。

    知微却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在旁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揶揄着道:“你帮着你师父骗我们钱,结果呢他拿到钱不给你治伤,你病的要死,就干脆不要你了。你后面那几个二三四五六是不是还得改名字原来叫王二的,现在叫王一,张三变成张二”

    林一埋头扒饭,吃完躺下便睡,心里说:我落到今天不就是因为你,居然还有脸提

    欣愉感觉得到这种情绪,不大敢跟他讲话,总是默默等他吃完,默默收拾碗筷,临走之前才凑过去看看他的伤口,轻声地问:“还疼吗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林一闭着眼睛,本打算不理,但又觉得吃人的嘴软,挨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停一停,再点点头,算是对她两个问题的回答。

    知微见他躺那儿装死,只想再给他一下子。

    林一似有所感,那只好眼睛启开一条缝,幽幽地一亮。

    欣愉恐怕这二位再打起来,赶紧拉了知微就走。

    虽是仇人相见,但终归还是小孩子,如此这般送了几天饭,话渐渐多了。

    林一的伤又好了一些,只是看起来吓人,血痂发黑,牵扯着旁边的皮肤紧缩在一起,好像有只干枯的八脚蜘蛛附在那里。

    欣愉每次来还是会留心看一看,问他:“还疼吗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

    林一起初总不做声,心里说,这是问吃她家饭还得吃多久吧那趁有得吃,得多吃点。于是照旧摇摇头,再点点头,而后盘腿坐在席子上专心吃饭。

    知微见他不响,存心逗他,拿他发烧时说过的胡话打趣:“哎,你那回说不要不要,不要再紧了,是把自己当成孙猴子,求师父别念紧箍咒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林一忍不住问,嘴里一口饭还来不及咽下去。

    知微当即学给他看,两只手抱住头,紧闭着眼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不要啊啊不要,不要再紧了!师父求求你,疼啊,太疼了!”

    学得挺像,林一竟有些羞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懂,我是做梦梦到勒头了。”

    “什么是勒头”知微问。

    “就是画脸的时候把头发包起来,眼稍吊上去。”他给她解释。

    “那也很疼吗”欣愉又问。

    林一把筷子插在饭上,用手笔画给她看:“水纱十字交叉,在脑后一扎,刚勒上的时候只是觉得胀,但还要往上收,再反复缠好上几圈,一圈比一圈紧。等全部勒好,就像针扎的一样疼,而且还发烫……”

    欣愉无限同情地望着他。

    知微却伸出两只手把他的眼梢抹上去,问:“就是这样吗”

    这动作牵扯到伤口,林一吃痛,甩头躲她的手。

    知微还不放开他,把着他的脸端详,说:“还真挺好看的,这下唱不了戏,可惜了。”

    林一最厌烦人家议论他的长相,脱口而出:“滚啊你!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又这样,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知微却不着恼,倒像是很稀奇地看着他。这张面孔如乞儿一样脏污,却有极精致的眉眼与轮廓。哪怕是他眉骨上的伤也无损于这种美,反倒更添了一种破碎又易碎的感觉,让她想起戏台上的那些小武旦,头发抹到后面,在布包头里扎得紧紧的,眼梢吊上去,勾了浓重的油彩飞入鬓边。

    林一被她看得发毛,愈加确定这人就是有病,继续埋头吃饭,吃完撂下筷子倒头就睡,决计不再理她。

    但到了下一顿,这决心就被忘记了。

    欣愉会给他打来水让他洗脸。三层阁没有镜子,他自己手下没数,都是由她代劳。她跪在地板上,把一条纱布巾子绞到半干,轻轻地帮他擦,让他把眼睛闭起来,小心地避开伤口。

    而知微袖手旁观,看着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拖下阴影,问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于是回答,说自己是跟着父母逃难到上海来的,后来走散了,被一个女乞丐捡回去养。他们住在药水弄,那里有很多竹子和木片搭起来的窝棚,被叫做“滚地龙”。里面住的人都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最穷的甚至只有一副扁担,两个筐里装着儿女,以及全部家当。女乞丐讨饭来给他吃,但也经常打他。有一天实在养不起了,就带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育婴堂外面,想要把他扔掉。

    这故事听得欣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知微却只是好奇:“育婴堂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林翼回忆着,答:“反正是很远,有一道围墙,墙上有个抽屉,旁边挂着个铜铃。从外面把孩子放进去,再敲一下铃,里面就会有尼姑来接。”

    欣愉想象那个画面,只觉诡异而恐怖。

    知微却问:“把你放进去了吗”

    林一摇头,答:“我哭,她也哭,最后还是不舍得,总归是自己生下来的。”

    知微立刻捉到他话里的破绽:“你不是说那个讨饭的女人不是你亲妈么”

    欣愉这才意识到他在骗她们,但这故事听起来又不全是假的。

    林一倒也不尴尬,一句话就圆回来:“那时候她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

    再后来呢他继续往下说,女人把他“写字儿”卖给了龙套班主。至于价钱嘛,先说八十块,后来又改口一百。一百块大洋,恐怕就是他当时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数字了。

    欣愉知道那是很多钱,却没想过要质疑。但知微根本不信,直截了当地反问:“你知道一百块大洋能买什么吗八百斤猪肉。班主脑子坏掉了,出一百块钱买你”

    林一顿觉没有意思,不再理她。

    可她偏还要问:“你真的在学刀马旦是长靠的还是短靠的那种”

    这下轮到林一得意,嘴里嚼着食物,直接呛她一句:“哪来什么长靠短靠只有扎靠的刀马旦和不扎靠的武旦。”

    知微却无所谓,还要往下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刀马旦什么又是武旦”

    林一又给她激起来,一叠声地回答:“刀马旦是将军,身上穿蟒扎靠,头上戴翎子,就像《破洪州》里的穆桂英,《棋盘山》里的窦仙童,《樊江关》里的樊梨花。武旦穿短打衣裤,就像《武松打店》里的孙二娘,《盗库银》里的蛇妖。”

    说完才疑心上当,是不是她又存心逗引他说话

    后来知道了,果然就是的。

    那一顿饭吃完,知微赖着不走,要他讲这些戏里的故事给她听。反正如今练功和登台都不必了,林一也是闲的,一出戏一出戏地给她讲。

    可听着听着,她忽然觉得不对,打断他问:“等等等等,樊梨花,窦仙童,还有陈定金,怎么她们三个都是薛丁山的老婆”

    林一回答:“没错啊,戏里就是这么说的。”

    “她们吃错了什么都要嫁给这个人”知微觉得荒谬。

    林一给她理由:“薛丁山是大将军。”

    知微反驳,说:“她们自己也都是大将军。”

    “你非要这么想,那不如去做孙二娘。”林一损她,心想戏本子里说的“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跟她倒是很贴合的。

    知微不懂他的言下之意,问:“孙二娘怎么了”

    林一也不说透,只是揶揄:“她男人不如她,武艺没她高强,就连开的黑店也跟着她姓孙。”

    不料知微并不满意,说:“她又是吃错了什么要跟一个废物做夫妻”

    林一没辙了,冷嘲一句:“你说你这人怪不怪好也不行,坏也不行。”

    就这样,一句连着另一句,话反而更多了。肚子里那点戏文讲完,又开始说评书。

    林一忆起从前,说:“大世界评书场子里讲西游记全本,不用练功的时候,我就和常六一起偷偷跑过去听。”

    知微推他一把,说:“原来你跟我也差不多呀,白蹭人家的戏看。”

    林一没想到她又提起那件事,而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

    但他已经不怎么讨厌她了,只觉得稀奇。就像他给她讲西游记,专挑了狮驼岭那一回,本来就是想吓唬她的。青毛狮王,黄牙白象,还有金翅大鹏雕,三大王率领四万七八千的妖怪,一城一城地吃人。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反而最喜欢听这一段。就跟他一样。

    他问她为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金翅大鹏是最厉害的。”

    “可它是妖怪啊。”林一存心问她。小孩子的世界通常非黑即白,妖怪属于罪恶的那一方,所有人都喜欢英雄,很少有例外。

    “妖怪怎么了”知微却反问,“它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连神仙都追不上。”

    像脑子里突然照进一道光,林一也总是这样想,但嘴上只是又说了一遍:“你这人还真是有毛病。”

    不料知微认真追究起来,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也有毛病呢”

    林一简直无语,但她的表情又不像是有恶意。他脑筋多转了一圈才想明白,她的意思是,他跟她一样,所以才能看出她的毛病。

    他们继续说故事。正是午后,演员们都在大世界唱戏,房子里没有人,四下静悄悄的。他们俩原本来还是坐着的,一个说,一个听,后来乏了,索性一起躺到席子上。

    三层阁有一片斜屋顶,上面开了一扇老虎窗,初秋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还有风,是温热的,却很干爽。两个人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欣愉把知微叫醒。

    “没有什么事吧”她问。

    “能有什么事”知微反问。

    林一冷笑,说:“是怕把我弄死吧”

    知微也冷笑,纠正他道:“不是怕你死,是怕弄死了你,我要被爸爸罚。”

    就这么逗着嘴,知微跟着欣愉从阁楼上爬下去,回家弄晚饭。

    走在八仙桥弄堂里,欣愉突然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不要怎么样知微问。

    不可以睡在他边上,欣愉说出来。

    怎么了知微不懂。

    欣愉提醒,男女七岁不同席,阿爸说过的,你忘记了吗

    知微却全无所谓,笑一笑,在弄堂里跑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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