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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 正文 第15章 刀马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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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比喻分明是欣愉自己想出来的,反过来却让她有点害怕。

    她低下头避开那大孩子的目光,只看见两条裤腿。说是白布,又泛着灰,上面隐约有个印记,辨不清是什么。还有两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对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挺大。

    “都撒手,都撒手!”他朝她走过来,赶开另外那些男孩。

    她定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也许应该说: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不是事实,她晓得那块牌子就在知微手中,也晓得知微真的用它混进大世界里去过。

    心跳快起来,快到让她觉得目眩,却又好像在放缓,缓到周围的人和物都在远离。她脑子里木然地数着数,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

    可下一秒却是知微撞进人群,拉起就她就逃。她脚步跟不上,差一点跌倒,但知微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冲出去,一头钻进八仙桥菜场。

    小京班的男孩子当然不会放过她们,一个个跟着追上来。尤其是常六儿,大约因为要罚的那五块银洋,盯得特别紧。眼看又要抓到她们了,知微直接冲到旁边摊位上,拿了条铁钩甩将起来。

    那铁钩是挂整爿猪肉用的,很重,坠得她整个人都往一边歪。可她还是那股劲儿,自以为天生神力,拼了全身的气力照常六儿头上劈下去。

    这要真打上了,得出人命。常六吓得抱住脑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周围人只来得及发出惊叫,欣愉也是一样,“啊”地一声喊出来,后面半句话堵在喉咙里,知微你不可以这样!

    所幸那大孩子也到了近旁,一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知微往回夺了两下,终究力气不逮。其他人还当事情就这么完了,才刚松了口气,她却突然将钩子往前一送。那大孩子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反应不及,头才刚偏了偏,钩子尖儿已经戳到他脸上。

    知微立刻撒手,对欣愉说:“快跑!”

    钩子哐当一声落地,欣愉见那大孩子两手捂着左眼,鲜血从指间涌出来,又顺着胳膊往下淌。她又定住了,在那里不敢动。可知微才不管,回身拉上她,紧抓着她的手,撒腿就跑。

    “阿哥——”常六儿在后面哭喊。

    小京班的孩子和围观的路人也才回过神,一个个地都在叫:“戳瞎眼睛了!戳瞎眼睛了!捉牢伊,捉牢伊,戳瞎人家眼睛,不好让伊逃!”

    老鹰捉小鸡一般,他们围着,堵着,追着。欣愉跟着知微左突右冲,瞅准最弱的一个撞散了那包围,出了菜场便沿着敏体尼荫路一路奔逃,绕过一个个行人,又跑上爱多亚路,冲乱了十字路口的车流。

    马路宽阔,总共七个车道。后面的追兵不及她们灵巧,或者说远没有她们这样不要命,被甩开了一段距离。

    欣愉听到纷乱的喇叭声,汽车似乎贴着她的脸呼啸而过,还有司机的叫骂就在耳边响,由近及远。她其实已经跑不动了,甚至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撞死在这里。但知微不松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她。她也不愿变成拖累,勉力迈着步子,感觉她们就好像成了一个人,不去评说这件事的对错,只是跑下去,再跑下去,最后不知是谁的脚在街沿绊了一下,她们一起扑倒在地上。

    小京班的男孩子们随即赶到,把欣愉和知微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说要喊巡捕,另一个立刻喝止,只想把她们提溜起来带回路那边去。

    知微猛地犟开,扯着嗓子大叫,手脚又踢又打。旁人轻易拿不住她,欣愉却分明看见她脸上竟还带着一丝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非得不要命似地往马路这边跑。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隔路而治,两边的巡捕勿来勿去。从前洋泾浜还在的时候,这一带的混混们就有个俚称叫“八仙桥小瘪三”,在这一边犯了事,跑到另一边去就得了。偷皮夹子的扒手,打群架的流氓,都会玩儿这一招。

    欣愉记得,知微对她说过那块木牌是在地上捡的。她原本也不相信知微真的会去偷别人的东西,但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路这边的巡捕是认得她们的,本来小孩子打架倒是可以搪塞过去的,可这毕竟见了血,大世界的东家是帮派里的老头子,京班武行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他们自知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掺合,赶紧让人打电话去找钟庆年。

    等钟庆年赶到,龙套班主也来了,等于三头六面聚在巡捕房的值班所里谈斤头。

    欣愉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知微倒是安静了,既不哭也不辩解,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钟庆年从外面走进来,没说话,只是蹲下看了看她们。从脑袋到手脚,除去一头脏乱,满身泥灰,裤子也摔破了,倒是没受什么伤。

    另一边,男孩子们擡进来一副担架,是用两根竹竿和一块被单布临时做成的,往房子中间的空地上一放。那受伤的大孩子就躺在上面,流了一脸一身的血,闭着眼睛瘫在那儿,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

    四处讨生活给人配戏的龙套班子,班主也是个翻筋斗出身的武行,看见钟庆年身上的巡捕制服,还是一副非要讨个说法的样子,开口就问:“你姑娘偷窃不成,还要行凶,你就说吧,今天这事怎么办”

    不等钟庆年答话,知微插嘴:“牌子是我在地上捡的,他们诬赖我偷东西,还动手动脚,是他们自己找打……”

    钟庆年看了她一眼,她才低头不响。

    班主继续往下说,指指地上挺尸那位,又道:“这孩子没爹没娘,从小’写字儿’给了给我的,养到这么大,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一直都是好好的,谁知道能碰上这样的事,叫你姑娘捅瞎一只眼珠子……”

    钟庆年听着,蹲下身查看那大孩子的伤势。手搭着脉,又去看脸上那个血窟窿。伤口其实在左边眉骨上,没动到眼睛,但既深又长,豁在那里,已经流了许多血,看起来不缝针不行。

    大孩子意识清醒,耐不住他的目光,身子动了动。班主眼尖,不露声色地踢他一脚。

    可知微也已经瞧见了,立时喊起来:“他眼睛没事,我刚才看见他睁眼了!”

    父亲又回头看看她,她这才噤声。

    班主也知道露馅儿,不慌不忙换了一种说辞:“他是我班子里的大徒弟,学戏这几年,练功练得好,模样也长得标致,已经定了行当学刀马旦。这下脸上留了疤,一辈子的活路都给掐断了……”

    “屁!”知微忍不住又插嘴,“什么刀马旦我认得他,他就是个演猴儿戏的,画上猴儿脸还能看出疤来”

    “你嘴巴闭起来。”钟庆年斥责。

    声音是压低了的,却还是能叫知微乖乖地闭了嘴。

    “您说吧,给这孩子治伤需要多少钱”他问班主。

    班主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反倒是乱了套路,怔了怔才想起来,说:“这是铁器伤的,肯定得找大夫治……”

    “是,”钟庆年没有异议,直接低头摸口袋,数出一把银元铜元,“我身上只有这些,你们赶紧把孩子送到大夫那里,最后花了多少,今晚派个徒弟到我家里取,您看这样可以吗”

    班主不置可否,又往上加码,说:“就算缝好了,总还得有一两个月不能登台……”

    钟庆年点头称是,还是那句话:“您先带孩子治伤,再估个数目出来。这里的人都认得我,也都知道我住在哪里,我说到做到。”

    班主看着,仍旧将信将疑,约莫说了个数字。本来是预备讨价还价的,可钟庆年当即点头认下,问旁边巡捕要了张纸,写上坟山路弄堂里他们家的门牌号码。

    欣愉在旁边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她平常很少能见着整块的银元,没有具体的概念,却也知道这又是一大笔钱。

    知微却只顾看着地上挺尸那位,一脸“怎么就没戳死你”的表情。

    那大孩子没有班主管着,也偷偷睁眼看她,可惜左边眉骨受伤的地方肿得老大,眼皮子整个耷拉下来,只能勉强开一条线,再加上脸上又是油彩又是血,简直哭笑难辨,唯目光灼灼,倒像在说:我偏就活着,你奈我何

    欣愉只好紧紧拉住知微,生怕她又疯起来一脚踩下去。

    两下里大人达成共识,事情算是暂时解决。班主带着几个徒弟,擡上担架走了。钟庆年也跟巡捕房里从前的同僚打过招呼,领着欣愉和知微离开。

    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走回坟山路弄堂,走得匆忙且沉默。两个孩子都知道父亲动了气,欣愉一路心情忐忑,不晓得知微得挨怎样的责罚。知微也意识到自己这回闯的祸比从前都要大,没敢说那句口头禅:下次再也不敢了。

    一进家门,钟庆年便翻出家里所有的现钱,不够。又下去找二房东商量借了些,承诺发了薪水归还。

    欣愉和知微趴在楼梯壁板上听着下面的对话,二房东家老太太看到她们,促狭地凑上来说:“又闯祸了要被倷阿爸打啦~”那口气不晓得是玩笑,还是幸灾乐祸。

    小京班那边也是心急,他们这里钱才刚凑齐,讨债的已经来了。

    钟庆年听到有人在天井里跟邻所隔壁打听他们家,出门下楼,见是跑龙套的男孩子,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就是最早抓住欣愉的敦实男孩,此时看到知微,竟漏出一丝怯意。知微便也存心盯着他看,看得他不敢擡头。

    钟庆年却很和气,如数给了钱,又问他俩的名字。

    “他叫常六儿。”知微插嘴。

    钟庆年没理她,还是问两个男孩:“有没有去看过大夫伤治得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常六张张嘴没说出话,旁边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按照班主关照的回答:“去了,大夫说是要缝起来,还得上药。”

    “那个受伤的孩子叫什么几岁了”钟庆年接着问,倒像是在跟他们聊天。

    “伊叫林一,是我们大阿哥,对我特别好……”常六也渐活泛些,缩缩鼻涕,说出他们姓名的来历。

    戏班子里向来只有角儿才有名字,底下没起艺名儿的小徒弟都只留着一个姓,再按照排行一、二、三、四、五、六地叫着。被知微戳伤的那个大孩子姓林,也才十一岁,在小徒弟里排第一,所以叫林一。常六自己个儿姓常,排第六,所以叫常六。

    欣愉站在楼梯口听着他们在天井里说话,忽然领会了父亲的用意,是为了让知微明白,她弄伤的是一个人,有名有姓,吃着饭,过着日子,活生生的人。

    她想跟知微说说这个道理,可知微却笑了,说你看到他们穿的衣裳没有

    衣裳怎么了欣愉不懂。

    知微脸上带着饶有兴味的表情,说几个演猴儿戏的穿的都一样,是面粉袋子改的,福新厂的牌子还在上面印着呢!

    欣愉恍然大悟,想起林一身上灰不灰白不白的短褂和灯笼裤,以及裤腿上那个洗淡了的印记。哪怕在那样的时候,知微注意到的还是这些细节,而非人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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