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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不入爱河 正文 第79章 齐小梅 诉 宋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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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5月,A市老东站。上午十点,一列自广州始发的绿皮特快到达。列车靠月台停下,硬座车厢的门打开,乘客涌出来,大都顶着一头飞翘的乱发,一张油腻的隔夜面孔,眼睛被初夏早晨明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手里大包小包。当年二十岁的齐小梅也在其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样子。她身材高挑,骨肉匀亭,穿一件彩条子无袖连衣裙,细腰,大裙摆,露出来的皮肤通透细白。一头黑发是烫过的,这时候波浪虽褪了些,可披在肩上,仍旧有丰美的质感。身边还陪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青年,白衬衫,戴副眼镜,看起来干净斯文。从下车到月台,再出站,一路走来,不时有人朝他们注目,男男女女,远远近近。齐小梅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知道就算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大世界的时装模特,也不过就是她这水平。也知道他们大多在猜,她是谁?从哪里来?做什么的?然后给她编出各种各样的故事。她自己也喜欢编,比如这一回,男青年是中途上车认得的,坐到她对面。互相一看,就有了好感。倒水,买吃的,他照应着她,两人渐渐攀谈起来。他告诉她,自己是A市人,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这一趟是出差回来。她看到他的工作证,很好的单位,年纪比她大两岁,便也对他说,自己也是A市人,家住静安寺,念旅专,趁分配之前这几天去南方亲戚家里去玩,可惜没买到卧铺票,又着急回家,这才坐了硬座。当然,她给虚空中的亲戚编了个近一点的地方,没说自己是从始发的广州站上车的,否则到A市整整四十个钟头,两天一夜,还坐硬座,就太不符合她想讲的那个故事的背景了。虽然那一刻,她的两只脚早已经在细带子高跟凉鞋里肿起来,大腿僵硬得像石头,虽然车厢里一定还有几个人是看着她从广州站上车,一路颠簸着过来的。但她无所谓,故事比现实重要得多。穿过拥挤不堪的候车室,两人出了站,也是该分别了。男青年手上除了自己的行李,还提着她的两只旅行袋,被塞到极限,扭曲成内容物的形态,拉链都快被撑破了,想来是很重的。齐小梅伸手要接,带着些歉意地…

    1986年5月,A市老东站。

    上午十点,一列自广州始发的绿皮特快到达。列车靠月台停下,硬座车厢的门打开,乘客涌出来,大都顶着一头飞翘的乱发,一张油腻的隔夜面孔,眼睛被初夏早晨明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手里大包小包。

    当年二十岁的齐小梅也在其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样子。她身材高挑,骨肉匀亭,穿一件彩条子无袖连衣裙,细腰,大裙摆,露出来的皮肤通透细白。一头黑发是烫过的,这时候波浪虽褪了些,可披在肩上,仍旧有丰美的质感。身边还陪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青年,白衬衫,戴副眼镜,看起来干净斯文。

    从下车到月台,再出站,一路走来,不时有人朝他们注目,男男女女,远远近近。

    齐小梅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知道就算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大世界的时装模特,也不过就是她这水平。也知道他们大多在猜,她是谁?从哪里来?做什么的?然后给她编出各种各样的故事。

    她自己也喜欢编,比如这一回,男青年是中途上车认得的,坐到她对面。互相一看,就有了好感。倒水,买吃的,他照应着她,两人渐渐攀谈起来。他告诉她,自己是A市人,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这一趟是出差回来。她看到他的工作证,很好的单位,年纪比她大两岁,便也对他说,自己也是A市人,家住静安寺,念旅专,趁分配之前这几天去南方亲戚家里去玩,可惜没买到卧铺票,又着急回家,这才坐了硬座。

    当然,她给虚空中的亲戚编了个近一点的地方,没说自己是从始发的广州站上车的,否则到A市整整四十个钟头,两天一夜,还坐硬座,就太不符合她想讲的那个故事的背景了。

    虽然那一刻,她的两只脚早已经在细带子高跟凉鞋里肿起来,大腿僵硬得像石头,虽然车厢里一定还有几个人是看着她从广州站上车,一路颠簸着过来的。但她无所谓,故事比现实重要得多。

    穿过拥挤不堪的候车室,两人出了站,也是该分别了。

    男青年手上除了自己的行李,还提着她的两只旅行袋,被塞到极限,扭曲成内容物的形态,拉链都快被撑破了,想来是很重的。

    齐小梅伸手要接,带着些歉意地说:“难得去一趟,临走亲戚非让我带这么多土特产回来,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没事没事,我拿得动,”男青年却不撒手,又说,“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齐小梅婉拒,“这一路上已经太麻烦了,我家里人会来接我的。”

    男青年并不觉得奇怪,她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家里宝贝着的,但要是就这么走了,又有些恋恋不舍。他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从书包里拿出钢笔和一个工作手册,撕下一页,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她,学校的,家里的。

    齐小梅笑,接过去,也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他,答应会给他写信,然后挥挥手,与他道别。

    一直等到男青年走后,她才望向马路对面。

    街边靠着一辆红色铃木小摩托,宋红卫正跨骑在车上抽烟,蓄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身穿蓝色牛仔裤,红白蓝格子衬衫解开三粒纽扣,就像外国电影里的一样。

    心照不宣似地,齐小梅拿起行李朝他走过去。

    心照不宣似地,他问:“又吹什么牛逼了?”

    “你管得着吗?”齐小梅回,把他嘴上叼的烟拿下来扔了,说,“少抽点吧,臭死了。”

    宋红卫说:“你嫁给我才可以管我。”

    她骂:“死了滚!谁要嫁给你?”

    宋红卫笑笑,倒也不在乎,看着她把才拿到的那张纸团成一团,同样扔到路边。

    “干嘛扔了啊?”他嘲她。

    她倒也无所谓,说:“人家大学生。”

    这时候的人说起来都没什么钱,却又是最现实的,家住哪里,房子多大,几口人,甚至连祖籍都要被放在秤上经过精密的衡量,哪怕想要跨越一点点也是千辛万苦。

    齐小梅自以为有跨越的本钱,却又不愿破灭亲手营造起来的幻想。因为比起真的发展出一段关系,她宁愿那人记得她,很多年以后还会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在火车上认识一个漂亮得好似电影明星的女孩,旅专生,家住静安寺,被宠爱着,无忧无虑地长大。

    宋红卫也没再多话,接过她那两只旅行袋,想办法在车上找个地方捆好,嘴里嘀咕一句:“册那,什么东西这么重?!”

    齐小梅给他解释:“都是广州特产,我哥哥谈恋爱,肯定要送点东西给他女朋友家里,我弟也喜欢吃。”

    宋红卫说:“你有病买给他们。”

    “是啊,我有病,总比你断六亲的好。”齐小梅任由他说去,熟练地把裙摆卷起夹住,跨骑到后座上。

    宋红卫也上了车,却又转身,把她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大腿,这才发动引擎,驶上去往南市老街的方向。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宋红卫告诉齐小梅,马路市场要开夜市,他想再拿张执照。

    齐小梅也告诉宋红卫,自己这一趟进了些什么货,连衣裙,文化衫,都是夏天最好卖的,过两天托运到了,再去火车站拿。

    宋红卫品评,说:“侬吃力伐?生意本来就已经很好做了,上海厂家拿出来的等外品,新疆、内蒙的都来买,像抢一样的,干嘛还跑广州去进货?你这么跑一趟,也拿不了多少,赚不了几块钱。”

    齐小梅不屑,说:“你懂个屁啊?生意做得好的摊位,谁没有几件时髦货。我进的是不多,但回来找差不多的料子,请裁缝师傅打样做起来,要多少有多少。”

    “就你身上这种?”宋红卫也不屑。

    “怎么样?活广告。”齐小梅甩甩长发,却是自信的,一路上多少人回头。

    宋红卫轻嗤,他不喜欢人家都看着她。

    摩托开进弄堂,齐小梅跳下来,拿上两只旅行袋就要往里走。

    宋红卫在后面问:“晚上还出来吗?”

    “干嘛?”齐小梅反问。

    宋红卫说:“看电影。”

    齐小梅说:“不了,太累,让我回去睡一天。”

    宋红卫倒也不勉强,一条腿支着车,就站那里看着她。

    “你怎么还不走?”她催他,“赶紧去出摊,今天礼拜天,这时候人该多起来了。”

    宋红卫点点头,又发动引擎,把车开走了。

    齐小梅走进去,在家门口看见楼下邻居家的奶奶。

    “小妹……”奶奶叫她名字,却不看她脸,探头朝楼上张了张,说,“你爸妈跟我打过招呼,叫我要是看见你回来,让你到我这里坐一会儿,先别上楼。”

    “做啥?我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她问。

    奶奶解释:“你大哥今天带女朋友过来,在上面坐着呢。”

    “是吗?”她惊喜,又觉得奇怪,“干嘛不给我看一看啊?”

    “太挤了,”奶奶说,还是那句话,“你先等等……”

    她忽然就明白了,家里三个孩子,总共一间房。小弟在技校读书,是有宿舍住的。多余一个她,社会闲散人员,不能让女方看见。

    她于是坐下,想靠着墙眯一会儿,结果一点睡意也无,干脆陪邻居奶奶剥毛豆。直到她大哥带着个姑娘下来,去开灶间墙角的一辆女式自行车。

    “你们干嘛?!”她跳起来,喊,“那是我的车!干嘛动我的脚踏车?!”

    大哥这才看到她,过来把她往房子后面推,挤眉弄眼地不许她再讲话。

    “她谁啊?”女朋友在问,“怎么说那是她的车?”

    “楼下的邻居,”大哥搪塞,“她看错了,这车是我买了送你的。”

    齐小梅忽然大笑,说:“屁!我是他妹妹!这车是我摆地摊挣钱买的!我们家就一间房,三个孩子!我没单位,我弟也还没分配!你嫁过来要么睡阁楼,要么挂在墙上!他骗你,全都是骗你的!”

    女朋友哭起来,大哥暴怒,劈头盖脸地打她,嘴里还要骂:“什么是你的?你吃家里住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的?!”

    她经多了,一点不怕,跟他对打,也骂回去:“你不也吃家里住家里?就你能吃,就你能住,我不可以?!”

    声音传到楼上,木扶梯咚咚一阵响,母亲下来了,只拦住她,说:“小妹你别叫了,不要再叫了!”

    而后又是咚咚一阵响,父亲也下来了,看见她,一个耳光甩上来,说:“好好的工作不做,除了给家里找麻烦,你还会干什么?!”

    ……

    一直等到天黑下来,齐小梅才去了南码头的马路市场。

    那里每个摊位两米见方,都是差不多的格局,一只凳子,一张帆布床,衣服摊着、挂着,玲琅满目,从路的两边往中间蚕食,一线天似的。

    宋红卫正坐自己摊上数钱,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擡擡眼,说:“来啦?”

    一点都不意外似地。他知道她会来,早点晚点。

    齐小梅在旁边坐下,说:“我想去看电影。”

    “看什么?”宋红卫问。

    “茜茜公主。”她回答。

    “多少遍了?”宋红卫嫌无聊,说,“看打仗的吧,野鹅敢死队,伦敦上空的鹰……”

    齐小梅说:“不要,我就要看茜茜公主。”

    “行,那就看茜茜公主。”宋红卫笑,擡起头,这才看到了她身上的伤,彩条子连衣裙也撕破了。

    “又是他们打的?”他问,同样不觉得意外。

    “今天挣了多少?”齐小梅不答,只把他算得乱七八糟的账拿过去看,没看懂,却还是挺安慰的,好多好多的数字。

    “我不想回去了。”她忽然埋头到他肩上。

    “哦。”他隔了许久才说。

    “户口本我偷出来了。”她又道。

    “哦。”他又应了声。

    “你跟我结婚好不好?”她终于问。

    “哦。”他还是这一个字,幸福到了天上,却又带着痛楚。

    这就是齐小梅第一次婚姻的开端,也只是她漫长的寻爱之路的开始。

    三十六年之后,南码头轻纺市场,五十六岁的梅姐才刚串完门,回到自家的2302号铺位,还是过去的好身段,裹着件羊绒披肩,丰美的一把头发烫卷了的,梳个年轻女孩子那样的丸子头。

    见店里有客人,背影高瘦,大衣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好质料,她开口招呼,说:“帅哥做衣服啊?”

    直到人家回过头,她这才一怔,笑出来,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生意也没有,还开着干嘛?”齐宋反问,还是一贯跟她说话的样子,不带称呼,冷冷的。

    她倒也不在乎,说:“房租都已经交了,不开一分钱都赚不到,开了总还有点进账。”

    那个中年师傅在旁边看着听着,不清楚他们什么路数,这时候忍不住出来刷存在感,对梅姐说:“我给你叫的饭,再不吃要冷掉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梅姐敷衍,说,“你先走吧,今天打烊了。”

    “这就打烊了?”师傅奇怪。

    “人也没有,还开着干嘛?”她把齐宋那句话照样搬给他。

    师傅没再说什么,临走回头看齐宋一眼,样子不大高兴。

    齐宋也看看他,心想,又是一个。

    师傅走后,梅姐又问他:“还没吃饭吧?跟我回去,我烧给你吃。”

    她在市场附近有套房子,而且还是那种时髦的Loft。类似烧饭给他吃的话,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说,但他从来没答应过,这一天也一样。

    他只是递过去一个袋子,说:“我就来给你送点药,这就走了。”

    “别啊,”她叫住他,说,“我还有事问你呢。”

    “什么事?”齐宋等着。

    “你……”齐小梅却又嗫嚅,好像没话找话,说,“你身上这件哪里做的?脱下来让我打个样。”

    齐宋轻笑了声,站那儿没动。

    “怎么好像又瘦了?真的,茂名路做一下几万块,我们这里两千都不要……”她絮絮说着,直到实在没话,才言归正传,说,“你认不认识做离婚的律师?”

    “干嘛?”齐宋问。

    齐小梅说:“我就咨询点事。”

    “有事你问我。”

    “我不要问你。”

    齐宋也是无语了,心想齐小梅要是把用在谈恋爱结婚上的心思全都花在做生意挣钱上,自己早就成富二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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