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识的那天,他已是穷途末路。
那时,他正与合伙人坐在加州酒店对面的小餐馆里,喝着一瓶自带的波本威士忌。天尚未黑下来,隔窗就能看到街对过酒店的棕色砂岩立面与陈旧的红色遮雨棚,粉橙色的夕阳照在正门的黄铜装饰上,竟叫人有一瞬的错觉,像是剥脱了斑驳的锈迹,闪着穿越七十年岁月的金光。
合伙人把酒倒进染了咖啡渍的白色马克杯里,啜饮一口,而后调侃:“邱,你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开车到机场,买上一张头等舱机票,然后在太平洋上飞十二个小时,等到飞机落地,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他却笑了,倒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答:“你对大家族的理解不正确。我祖父有四房太太,十四个儿女,三十六个孙辈,我父亲也已经第三次结婚。如果他们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甚至不敢说每一个都能认出来。与其说是一个家庭,我们更像是不同族群的猿类,见面之后常会发生群体性殴斗。”
合伙人大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仅在这一刻暂时忘记了马路对面的那座房子。
那时,她正穿着红白相间的女侍者制服,拿着一个咖啡壶在店里梭巡,经过他桌边的时候说了一句:“倭黑猩猩例外。”
“什么?”他不懂。
“不同族群的倭黑猩猩见面之后不会殴斗,只会做爱。”她解释。
“什么?”他看着她,还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却不再重复,换了一句话:“这里没有卖酒的牌照,老板让我过来说一声。”
“已经喝完了。”合伙人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我们这就走了。”他看着她回答。
“我去拿你们的账单。”她对他笑了笑,转身走向柜台。
“她喜欢你。”合伙人对他道,声音不算轻。
“谁?”他明知故问,换来一声冷笑。
他其实早就注意她了。
过去几个月里,他无数次到这里来,每次都是坐在这个靠窗的卡座上。起初只是因为实地调研,后来连会也在这里开。他的跑车就停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卡座的仿大理石桌面上堆满了图纸和文件。
而她每天下午六点钟开始工作,从傍晚一直做到半夜打烊。起初,他以为她是来这里碰运气的女演员,有面试就去面试,没有就做女招待靠小费生活。虽然她戴眼镜,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只一头栗色卷发看着挺有趣,但这座城市里多的是这种做着明星梦的姑娘。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不是。她每天来去都背着一个大书包,身上穿宽大的T恤和宽大的牛仔裤,外面再套一件男士工装外套,有时候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简直像个流浪汉。他甚至觉得,她自己的衣服还不如那身女侍者的制服像样。
而且,只要夜里生意清淡,她便会在柜台后面看一些大部头的书。其中有几本,是他上学的时候也看过的。
在那几个月当中,他们经常是餐馆里留到最后的两个人,经常会有目光相遇的时刻。
只可惜他从来不是那种主动的类型,既是不愿意,也是没必要。而她,除去女侍者必须说的那几句,也没跟他多说过一句话。
他甚至觉得有些奇怪,猜她大概是害羞,但她看起来却又不是那种会害羞的类型。
要是换在从前,他说不定已经开口约她出去,吃一餐饭,再送点礼物,把这个不解之谜搞搞明白,然后继续安安心心地做他自己的事情。
但那段时间不凑巧,他满心只是想着怎么弄钱,无时无刻不动足了脑筋,考虑怎样周转才能把所有必不可少的开支应付过去,尤其是那一大笔银行贷款的偿还不会断档。
要是换在从前,他根本不会觉得那个数字有什么惊人之处。他就是听着此类数字长起来的,不管是小时候听着长辈对话,还是后来在华尔街。
但现在却不同了。
有时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往事来,比如新生年第一次跟人闹分手,女朋友轻蔑地叫他trustfundbaby,他还挺不服气。
后来从伯克利毕业,他跟着一个投资人在华尔街混迹,专做房地产方面的项目,第一宗交易就拿到两百万的分红,更觉得全世界都小看了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抵押了公寓,卖掉了跑车,换了一辆灰不灰蓝不蓝的二手道奇停在街边的老位子上。所有的这些,连同他的信托基金,已经统统蒸发在马路对面那座霉坏的房子里。合伙人也告诉他,不会再投钱进去,是时候清场退出了。
直到此刻,他才开始觉得从前幼稚得可笑。剥脱了金钱的加持,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孤身一个人,面对着一座巨兽一般吞噬一切的建筑。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走到他的桌边,把一本红色仿皮革账单夹放在他面前。他打开来看,账单下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
难于解释为什么,他付了钱,将那张帐单折了起来,放进口袋里,没有让合伙人看见。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就像是个秘密似的,藏在他这里就好了。
那天夜里,他没有开车去机场,买一张头等舱机票,飞过太平洋。
他可以回去,但又不能回去。他们早跟他说过这笔买卖不划算,同样的投入在香港可以挣更多的钱。他没听话,反而觉得那时的香港已经疯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大家族对待失败者是什么态度,尤其是一意孤行的那一种,他是从小就知道的。虽然,他也明白,自己只是在拖时间。
从餐馆出来,他辞别了合伙人,穿过马路,走进对面那座已经停业的老酒店,前厅尚且好一些,越走到里面越鬼影重重。总算小时候被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他不害怕,一直走到电梯厅,启动电梯坐到顶层。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台上同样光线晦暗。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那些老故事,几几年,谁谁谁,亏了多少钱,从哪座大厦上跳下去。
那时,他已经在加州上小学,难得回去一趟,对那座岛有着说不出的疏离感。他只是觉得奇怪,问:“香港怎么这么多人跳楼?”
而祖父冷嗤,回答:“何止是香港?美国大萧条的时候,有人在帝国大厦楼下排着队上去跳下来。”
“为……为什么?”他似懂非懂,小孩子脾气上来,偏要追着问,又有些口吃起来。
父亲最不要看见他这幅样子,也是一声冷嗤,与祖父一模一样,而后用英语喝止他的结结巴巴,对他道:“跳楼是失败者的专属死法,就连死也要表演给别人看。”
当时的他有些害怕,二十年之后再想起那句话,却是笑了出来。
他站在天台的边沿,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餐馆账单,拨了上面的号码,打过去。铃声一直在响,却始终没有人接听,他看见楼下马路对面小餐馆亮着灯的门窗,这才意识到这个时候她应该还在店堂里赚小费。
那一夜,他一直等到她下班。餐馆打了烊,她从里面走出来,身上还是宽大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只大书包。看到他等在外面,她一点都不意外。他却忽然红了脸,所幸天已经黑了,她应该没发现。
他送她回去,两人聊了一路。
不出意料,他们是校友。他念土木,她念建筑。他离开学校已经有几年,而她正打算明年毕业之后进建筑与环境中心做研究生。
他叹了一声,说那曾是他理想中的专业,但最后还是转去念了财务和建筑管理。
“为什么?”她问。
“我这样的人不需要有审美,只要知道怎么挣钱。”他笑答。
“那为什么还要念土木?”她又问。
“得看得懂图纸,以免被人骗。”他还是玩笑。那座岛上的世家子弟都是这样,必修课就是土木和财经。
“一定有别的事比这更挣钱。”从广袤之地来的她难以理解。
弹丸之岛上的他只能引用名言:“威廉佩蒂说,土地是财富之母。”
她住得离餐馆很近,太近了。他只觉根本没说几句话,她就已经说到了,叫他在街边一座老公寓前停下车。他没来得及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她已经推门下去了,站在那里跟他说了声再见,笑得挺大,配上那身行头更像个流浪汉。
他看着她走进那栋老公寓,看着门在她身后关上,又探身到副驾驶位子上看着楼梯间的灯一层层地亮上去。
她住在四楼。他记住了,这才驾车离开,夜色中看着前路,静静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给合伙人打电话,或者更准确地说,前合伙人,请求暂时不要把撤资退伙的消息放出去。
“你还没放弃?”前合伙人觉得他疯了。
他笑答:“放心吧,我会留下一张头等舱的机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