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随清才从这麻痹中恢复过来,辨明方向追上去,但魏大雷已经走得没影了。她只好又回到那间民宿,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回来。
此时,晚饭已经结束。老板娘永娟正在楼下收拾桌子,看见她进来,停下手上的活儿,眼神愈加不善。那样子就好像大雷是她家的崽,在外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女同学,还得烦劳老母亲出来做主,免得人家纠缠不清。
随清看这架势,也不好意思再留下等,只得退出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去哪里。直到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的分明就是WestD。她意外,怔了怔才接起来。
那边说的话跟她此刻所想的一模一样:“如果只是想叫我回去,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根本没必要跑这一趟……”
是,他说的没错。直到这时,随清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趟竟是这样的多此一举。他并没有隐瞒什么。他告诉过她,他只是想在喜欢的地方造喜欢的房子。所以,他一直在这里。他也没有躲藏,连手机号码都不曾变过。如果她有话要对他说,她可以说。有问题要问,也可以直接开口问。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从未考虑过这种选择。
“还记得那天吗?”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在Q中心楼顶遇到之后的第二天,我告诉过你,你说的那些话我很喜欢。所以,那些话我一直都记着。但我说的,你还记得吗?”
至少,我可以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NPC。
NPC?
Nonplayercharacter,就是您说的那种程序设定好的角色。
随清想说,我都记得。她甚至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无忧无虑的眉目,唇边的一点笑意,蓝色牛津布衬衣挽起的袖口,以及他搁在桌面上的那一双手。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NPC,她把他当成NPC吗?她只是不希望他鲁莽地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人生的走向,以致于有一天他也会像她一样,自觉活在一个主角已经退场的世界上,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但她也的确试图左右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她就替他做了所有的决定,什么是好的,什么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我回工地去了,”他又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暗哑,“你要是不希望我留在那里,也只是打几个电话的事情,不用再来了。”
说完这句话,又是短短的一阵沉默,却静到可以听见背景里风的低吟,又或者那只是他极力控制着的呼吸。她还没来得及分辨,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她收起手机,继续在路上走,清楚地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她刚刚吃过两粒碳酸锂和一片奥氮平,也许这就是药的作用。
但不管怎么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虽然魏大雷暂时还在G南,但他们之间应该是彻底地结束了。而且,这一次是他提出来的。
她回到宾馆,收拾起几乎等于没有的行装,下楼退了房,驾车离开,驶往G市。
时差,加上旅途的奔波,过去的两天两夜,她过得黑白颠倒,但此刻脑子却清醒得有如一早出操的小学生。甚至,是太清醒了。就好像看着一部高清摄像机录制的电影,每一寸画面都有无限的细节,且都历历在目。太多的信息向她涌来,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都是些什么。
车行在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得见远光灯在前方洒下的一片白色,直到一个黑影出现在那光晕中,头上多叉的角在明暗之间刻出精致的剪影。那是一头鹿,此地夏夜常有。她猛地踩下刹车,车身巨震,发出尖锐的啸鸣。她惊魂甫定,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着那头鹿穿过公路远去,消失在葱茏的灌木林中。不知为什么,脑中重现的却是大雷转身离去的那一幕。
许久,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去找药,没找到,而后又想起来已经吃过了。叶医生是对的,现在的她尚且应付不了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她之前做的一切也都没错,她与他就是不应该在一起的。
再次上路之前,她连上蓝牙,听他的那些歌,一路上不知循环播放了多少次。熟悉的旋律总算让她的思绪集中在一处,她只是反复地想,此刻,他是否也在听呢?
凌晨,随清到达G市机场,买了最早一班的机票,登机返回A市。
飞机降落不过上午十点半,她在到达处大厅里就拨通了邱其振的手机。自律的人当然已经在工作,铃声响过一遍便接了起来。
“随清。”没有问候,他只是在电话那头叫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也不寒喧,开宗明义:“您上次问我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
邱其振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她看不到他此刻的样子,但意象中应该是还是一贯了然的表情。一切他都早已经算到了,她莫名地肯定。
“我不能答应。”她于是平铺直述,无有多余的解释。
“好,”片刻的静默之后,他回答,“谢谢你的坦率。”
“也谢谢您一直信任我。”随清道。
邱其振却笑了笑,说:“不用搞得像告别仪式一样,我们的理念重合,你的这个决定不会影响今后的合作。”
随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有些感动,想要对他说——我不答应是因为在事业之外,还有其他的希冀,你也应该这样。然而,张口却是无声的。正如她不能左右大雷的决定,对于邱其振,她更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电话中传来一声提示音,自律的人当然另有要务处理。
“就这样吧,下次再聊。”他对她道,仿佛只是一番最平常的对话。
“好,再见。”她回答,听着自己声音,竟觉得有些陌生。
说完那句话,电话就断了。
从机场出来,随清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名士公寓,上楼洗漱更衣,再到清营造安排好一天的工作。
然后,她去精卫中心见了叶医生。叶医生给她加了号,分给她十分钟时间,听她把过去几天的作息和感觉都交代了一遍,对她说暂时没有换药或者调整剂量的必要,开出来的处方仍旧是那六种。总之药不能停,休息更要注意,有什么异样立刻复诊。
离开医院之前,随清坐在车里给蔡莹发了条信息,问:进入躁狂期的时候,你自己知道吗?
蔡莹很快回复:不用睡觉,特别想要。
随清看得笑出来,心想这人还真是久病成医,总结得这么好。
直等她回到清营造,才发现蔡莹后来又发来一条补充:不过,我跟我老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用睡觉,特别想要。那时候老以为自己又快发病了,一起看电影笑得开心一点,都觉得胆战心惊。后来才知道,原来谈恋爱也是这感觉。
随清看着这段话后面跟着的那张夸张的表情图,反倒是笑不出来了。有些事哪怕久病也没用,说了等于没说。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清营造。旧港区老城厢改造的项目投标在即,方案已经改到第四稿,但她仍旧没有那种一窥天机的感觉。
直到夜深,她又出去跑步,跑完回家洗了澡,睡前躺在床上和吴惟视频聊了会儿天。
这一次,她还是觉得吴惟看起来跟前一段时间有些不一样。
而吴惟看她也是同样的感觉,而且还比她直接,开口就问:“今天是怎么了?”
随清知道瞒不过去,在吴惟面前总得吐出些什么来,便答:“我跟老邱说清楚了,以后只是甲方乙方的工作关系。”
“Goodforyou!”吴惟表扬一句,等着下文,“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随清笑问。
“拒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吴惟并不放过她。
随清摇头:“另一个也结束了。”
吴惟却不买账,又给她洗脑:“如果你介意的是他年纪,那真是大错特错。女人到了一定的高度,就会发现可以选择的pool一直在变小,这时候不如换一种思考方式,完全没必要局限在一个pool,你说对不对?”
话完全没说到点子上,随清听着只是笑,她介意的从来就不是年龄。
但那边还在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因为病,你也别总拿这理由来当挡箭牌。有些事你也许觉得一个人扛得过去,我不怀疑你的本事,但你没必要一个人扛,完全可以把实情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但凡是人,都需要伴侣,我是指活着的那种,彼此喜欢,能挣钱……”
活着的?随清被刺痛,却又无从反驳,只得玩笑:“能挣钱这一点,似乎没几个人能比过老邱。”
“那就把这条去掉,”吴惟信口雌黄,随手修正自己的理论,“男的,活的,你喜欢的,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
是啊,还有什么理由?随清收了笑,索性把这一阵盘桓在心里的念头都说了:“我只是希望他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不是说一定要去读书,也不是非得交个年纪相仿的女朋友。但他原本可以遇到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拆迁现场,废墟一片。反过来说,我也不想要他的怜悯和拯救,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救我。”
“你这样?你算哪样?”吴惟立时反问,“随清你是挺差劲的,既固执,又神经,但你不是什么拆迁现场,废墟一片。”
“你难得夸我。”随清讪笑。
吴惟却是从没有过的认真:“我在旁边看着,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爱你,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怜悯或者拯救。”
“你真能看出来?”随清不想解释,只笑了笑。从前她与曾晨才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谁都瞒着,谁都不知道。
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吴惟自然猜得到她是什么意思,也回给她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你对他的感觉就是和你跟曾晨之间的不一样,谁规定的两个人相爱一定得是一个样子的呢?”
“才几个月,能有多爱?”随清又笑。
吴惟却道:“几个月怎么了?总之道理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要的生离死别,刻骨铭心都有了,那你该怎么办?为什么不能趁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呢?”
随清听得心里颤动,却只作未闻,随口说了一句:“行了,我要睡了。”
吴惟却不罢休,索性把话说到最底:“还是说你要等到他也死了,才会感到刻骨铭心?”
“你胡说什么?!”随清坐起来要骂。
“我瞎说的,不算,不算哈。”吴惟即刻放软,伸手敲着面前的桌子。
随清知道这是存心激她,就像从前试探她对大雷的感觉,只是说:“行了,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