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随清能够拿起手机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她在上面看到无数工作群里的未读消息,几通未接来电,还有好几条私信。她看着屏幕,目光却聚焦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眼前所有的字都模糊的。
只有其中的一条信息,大约因为足够简单,她看清楚了,也能够理解那里面的意思。那是一句四个字的问句:“你在哪里?”来自邱其振。
信息发出的时间,就是在白天那一场视频会议之后。也许是看到了她领口露出来的病服,也许只是因为会议进行到最后时她反常的状态,他识破了她的伪装。
他可能打过电话给她,也可能没有。她无力再去翻看来电记录,只知道隔了一阵他发来第二条信息,又问了一遍:“随清,你在哪里?”
她蜷身躺在床上,用身体为自己筑起一道蜿蜒的墙,独自一个人在这道破墙里看着那两个问句。直到这个时候,她仍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来回复的他的问题。但字一个个打出来,又一个个删掉,再打,再删。就这样重复了十几次,她终于放弃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拆穿,这件事她骗不了老邱,也瞒不下去。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骗他。
她在备忘录里编辑好了整段的回复,以一句“我住院了,在精卫中心”开头,交代了所有工作上的细节,并且预设了三种可能的场景。第一种,她两周就能回去工作。第二种,她需要一个月。第三种,她没直说,但老邱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能看出来。
她把这一长段文字从备忘录里拷贝出来,贴在对话框中,一次出发,而后看着信息界面上方的状态变为“对方正在输入……”。
她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回复,脑中莫名出现钱瑛的样子,那种失望的表情。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才刚做出一点成绩,又不行了。
邱其振的回复就是这个时候来了,仍旧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需要人来看你吗?”
随清不确定这个“人”指的是谁,是老邱本人,还是他手下的甲乙丙丁,只得用一个玩笑带过去:“不用了,有人来看也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
这一次那边的回复倒是具体了一点:“只是看看,你不用跟我讲话。”
“那笑总得笑一下吧。”随清还是婉拒。
闲聊到此为止,老邱问了几个关于项目的问题,而后对她说:“外面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
随清说:“清营造都是新员工,这个项目现在只有我最了解。要是有问题,还是可以电话找我的。”
老邱回复:“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随清:“呵呵。”
单看这一段对话,她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跟投资人谈着工作,开着玩笑。
就跟曾晨从前一样。
所有事情都交代出去之后,又到了十点钟吃药的时间。还是一片思诺思,让她睡了过去。但这一次却是深长的睡眠,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来理床,她才被吵醒。
叶医生开了几项检查,由护工陪着她去做。具体做了些什么,她一无所知,在检查科室的床上又睡着了一会儿。也是医生叫她,她才醒过来。
至此,原本的无眠变成了嗜睡。她不分昼夜地睡着,仿佛沉在深深的水底,做着各种颀长诡谲的梦。
偶尔清醒的间歇,她竟有些庆幸,老邱及时识破了她。否则到了这个阶段,凭她自己也撑不过去。但后来又觉得,也许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是她终于放开了手,才换来这一刻的抽离。
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医生说那是体位性低血压,她却觉得更像是一瞬万年的星轮,宇宙洪荒都在眼前了。除此之外,震颤还在继续,时而心悸。
所有人都叫她坚持,叫她别急。
叶医生说:“不要急,你得给药物时间,给你自己时间。”
照顾她的护工也说:“姑娘,没什么可急的,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其余都是假的。”
隔壁床的全职太太又来介绍经验:“别急,突然有一天睁开眼,你就会觉得天晴了,花开了,什么都好了。”
所有这些话,她都听见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本来就不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失望就失望吧,她破罐破摔地想,什么都无所谓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所有人都劝她节哀,而她一点也不想节哀,她只想再一次投入那个怀抱里。
一连几天,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最后上了鼻饲管,有过一次心脏骤停。
急救车推过来之前,床位医生在她胸口按压。而她却站在一步之外超脱地想,好像听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说过,抑郁期最不能离开人的阶段是中轻度,重度反而没有那么危险了。因为到了那个地步,就连结束生命这样一个动作也无力完成。那时,她还觉得有道理,现在才知道这话其实说错了,结束生命根本不需要任何动作。正如此刻,她可以看到自己垮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一层地垮下去。
急救车到了,除颤仪的电流,多巴胺,阿托品,肾上腺素,利多卡因,轮番穿过她的身体。
Takecare,又或者还有脑海中轻轻的一声,takecare,把她往喧闹的这一边拉了一点点。
改变,出现在入院之后的第十四天。
随清在早晨醒来,那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的开始,隔壁病房有人在哭泣,走廊上陪床的家属在吵架,住了一阵的病人缠着医生商量出院的日期,护工把早餐送进来。
而她,闻到了豆浆的气味。大约因为煮过了头,有一点豆腥气,她不喜欢。但隔着那层气味,又闻到一阵热烘烘的麦香,这个她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跟屈医生玩笑,说自己是被肉包子的味道唤醒的。
就是在那一天,她开始吃东西,而后还靠在病床上看了会儿电视。
电视可以收到的台只有那几个,能使用的时间也是有规定的,时间一到,自动关闭。随清看着,竟然笑起来。她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住在宿舍里。那时候挺快乐,离开了家,学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她常常晚上跟着同寝室的女孩子出去吃宵夜,全都是从前碰都不敢碰的黑暗料理,三年多胖了十几斤。直到大四,参加其他学校一个挺有名的教授办的workshop,两个礼拜又被虐得瘦回去,每天想的除了改图纸,便是做模型,头发都没时间洗,两只脚肿起来。到了最后讲方案的那一天,赤脚穿了一双男同学借给她的球鞋。但那一次,真是酣畅淋漓。
八点半,叶医生来了,看着她笑,说:“现在觉得怎么样?”
随清不知如何回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分明地理解,自己真的只是病了。现实里,其实什么都没改变,她还是那个压抑着长起来的女孩,终于遇到一个人,又突然失去了他。她的悲伤还是那些悲伤,遗憾还是那些遗憾,但她此刻的感觉却已天翻地覆。
后来,随清一直在跟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聊天。当然,还是那位太太说的多一些。她说小时候父亲很严厉,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也要她做到最好,如果做不到便是责骂。但她越是长大,就越是不行,父亲也从责骂发展到扇耳光,拉头发,最严重的一次把她按在墙上卡脖子。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就不对劲了,在学校里打同学,骂老师,上学放学路上偷东西。父母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带着她到处看医生,做各种脑电波检查,吃中药西药,还有心理咨询。大约是因为看病实在太贵了,加上上当受骗,林林总总花了几十万。反正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她,甚至表现得有些战战兢兢。但有些东西,就是修不好了。她后来读书还算不错,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恋爱,结婚,生了孩子。但有些东西,就是修不好了。她爱过很多人,尤其是她的老公,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又如何在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跟另一个人长厢厮守。每当生活变得好起来,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去破坏,事情过去之后又往死了憎恨自己。
全职太太很漠然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尤其是说到父亲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随清反而觉得,她们的经历其实很相像。
她不禁又想起曾晨,他曾经是个怎样的孩子?如何成长起来?又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但她还是很想知道。
十点钟,护士准时来病房发药。随清吃了睡下去,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Ins。直男就是直男,十几天并没有新的照片po出来,仍旧是那一张清晨的街景。但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看得更加分明,那窗外的树是绿的,天是蓝的,街灯正变换颜色,咖啡馆挂出招牌开始营业。那里应该就在大学附近,那块黑板上还写着给学生的特殊折扣。
她又笑了,轻轻地,说了声: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