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之后的第二天,随清就收到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
对方的名字是GinaW,头像是一张本人站在山顶大笑的照片。跟许多暂居中国的外国人一样,毫无掩饰的直白。对方是谁,不言而喻。如果是随清主动加她,大约连验证都不需要。即是因为对这异国的应用不太了解,也是根本就不在乎。反正一个电话号码只派几个月的用场,等到离开此地,也就作废了。
不过,随清还是有种预感,Gina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讲,而那些要说的话显然是关于魏大雷的。但在她通过验证之后很久,那边都没有任何声音。她又觉得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新的一周开始,随清回到清营造上班。
到那时为止,需要她在台前做的都已经做完,之后就是业主和投资人的事情了。但她也知道,这一次的路演以及后来的那些访谈都有不小的社会影响,自己很难再彻底地退到幕后去了。
不过,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影响究竟会到什么地步,直到她接到母亲钱瑛的电话。
钱瑛还是老样子。随清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脑中便会出现中学时代的教室,一个中年女教师蹙着眉在上面讲课,下面坐的永远是她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随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感觉。钱瑛做了一辈子财务,根本没当过老师,而且已经退休两三年了,一个人独居。如非必要,母女二人也很少见面。
她们之间通电话的开场总是相似的。钱瑛说房子有一个角落渗水,银行发来一条意义不明的信息,新换的保姆还是不行,出门总是忘记带钥匙,打扫房间也弄得不干净。随清全都应下,记在行事历中,只待一一解决。
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跟从前截然不同。随清独立生活,并没有什么要靠到钱瑛的地方。反倒是钱瑛,经常要找她帮忙。但她总是觉得有些事依旧没有改变,钱瑛还是她生活中的那个批判者,甚至在她脑中幻化出一个声音,时刻执勤,根本不需要本尊开口发声。可要说什么童年创伤,又觉得挺矫情的,她小时候有吃有穿,也受了足够的教育,已经好过地球上99%的人。
一直到最后,对话又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陷入冷场,钱瑛才说:“昨天晚上看电视,看到你了。”
随清“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气色倒是好了很多,”钱瑛又道,“只是头发怎么剪短了?看起来老气。”
随清仍旧无语,又“唔”了一声,心里却有点想笑。钱瑛想表达的也许是对她肯定和祝贺,只是因为多年的习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非得挑出些错来不可。如果只剩发型可以挑剔,那就相当于是夸奖了。
但就在电话挂断之前,钱瑛又添了这么一句:“你爸爸那边的亲戚肯定也都看到了……”
随清听得有些难过,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没有放下,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么别扭了。不过,这句话也让她确信,这一次钱瑛是真的为她骄傲的,只是这种骄傲的表达也是这样的扭曲。但不管怎么说,除去曾晨之外,她总算又有一件事得到了母亲的肯定。
不过,既然连钱瑛都已经看到她在媒体上露面,各种议论显然已不仅局限在某个圈子之内。可能很快又会有人提起曾晨,提起她与他之间的关系,以及那场车祸。
对此,随清不能说是毫无准备。事情是她自己要做的,是她清醒而主动的选择,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想到过全部可能的结果。一年多前,曾晨离开的时候,她曾给自己造过一个硬壳,一旦有人触及,她便可以躲进去,只留下最浅表的意识在外面抵挡应对。她觉得这一次仍旧可以这样做。
也是在那一天,罗理那边传来消息,保护区当年的环保检查已经通过,他们的项目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候,随清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准备接受一家杂志社的视频采访。收到罗理的邮件,她关掉采访提纲,反复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字。
项目已经确定,而且未成先红。清营造的工作原本就不曾停下,时至此刻各项深化图纸都已经完成,就只待过审。
此时正常的反应,是走出去宣布这个消息,接受同事的祝贺,也许中午,也许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顿饭。
但她想到的却是自己曾经在心中暗暗划下的线,两个人的终点,她与魏大雷的。他是为了这个项目来的,也的确为了这个项目而工作,走到这一步已是成绩斐然的结果。此时的她完全可以为他写一封相当有分量的推荐信,把他扶上马送走了。
皆大欢喜,她对自己说,一切都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约好采访的时间已到,视频接进来,那记者果然提到曾晨。
“您是不是跟已故著名建筑师曾晨工作过很长时间?”记者明知故问。
“对,我在BLU工作了差不多有十年。”随清回答,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实事求是,但不涉及更多。
记者又问:“那您的设计风格有没有什么地方受到他的影响?比如这一次G南的项目。”
她于是又说出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建筑之树。按照建筑树的分类,东方建筑只是历史上出现的旁枝,而西方才是正宗,是现代建筑发展的基础。但事实上,这观点本身也许就只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当一种新的思潮产生,就可能完全被推翻。
记者不时点头,打字记录。随清却知道自己只是毫无逻辑地掉书袋而已,这些都是大学里上建筑史的时候听来的,与曾晨没有关系,更算不上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上,有人轻叩。
她擡头,见是曾晨对她做着一个手势:去我办公室。
给我十分钟。她不假思索,亦回以一个手势。
“建筑为什么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为什么非得留下些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生来就是为了腐朽?”她继续对记者说。
片刻,才觉得不对,她心中狂跳,擡头再看,隔断外有人往来工作,但似乎并没有谁停下来敲过门。但方才的所见却又是那样的真实而清晰,她甚至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挂在楼上公寓衣柜里的藏蓝色西装。
长桌边,她遇到魏大雷的目光,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凄惶,他起身就要过来,直到她摇头,勉强挂上笑脸,方才作罢,坐下来继续工作。
而视频那边,记者正不解地问:“随工,您刚才是说建筑生来就是为了腐朽?”
结束采访,该圆的都圆过去了,随清又独自在办公室内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宣布了那个好消息。接下去的事与她想像的差不多,欢呼,祝贺,晚上请客。
她强令自己跟着大家闹了一会儿,该笑的时候笑,该讲话的时候讲话,等笑完了讲完了,回办公室里去,才能在屏幕后面卸下那一副面具。可她刚坐下开了电脑,魏大雷就跟着了进来。
“在干吗?”他凑过来问,一身的兴高采烈。
“没什么。”随清回答,合上电脑,看了一眼外面。
他会意,也没太过分,只站在那儿笑着,对她说:“Canyouimagine?Wewillbuilditfromnothing!”
她擡头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后还是选择笑对着他道:“我当然可以想象,这本来就是我们想出来的嘛。”
这一声“我们”,听得他笑意愈浓,但那笑却叫她心头剧痛。
仅剩的时间,更不应该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这句话,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随清带着所有人去吃饭,开了几瓶好酒,聊天笑闹一直到十点多。结账的时候,又有人提议去酒吧,随清自然说好,魏大雷却抗议说这一阵加班太多,累都累死了,早点散了回去睡觉吧。这说法倒也有人拥护,于是乎出了餐馆,大家还是散了。
等到说完再见,其他人走远,这人才又转头回来,对随清说:“总算结束了。”
“什么叫总算?”随清笑问。
“总算轮到我了呀。”他展臂抱住她。
虽说是在大街上,随清还是由他抱着,甚至也伸手出来环着他的腰。她贴着他,怀中是满满的坚实的一抱,那感觉甚好。不想这人竟是得寸进尺,又低下头来吻她。夜已渐深,但闹市的商业街依旧人流不少,他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人,周围多少有些闲来无事的目光。
“你适可而止啊。”她埋头在他胸前躲着他。
他却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凑在她耳边道:“那换个地方吧。”
随清想了想,建议:“去Q中心?”
他听了就笑,一脸的了然。
那表情,又叫她心头隐痛。
开车的时候,她细细地体味这痛,才发现并不是从心里来的,甚至也无关肺腑,而是生于最末一根肋骨,却又莫名牵扯着全副的心神。说来也是怪了,只是从暮春到初秋,区区几个月而已,回想起来却像是过了许久。她又一次觉得,Q中心楼顶那场邂逅之前发生的事,久远得有如前一世,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人生。
作者又来说闲话了:之前在讨论里提到过,这是一个关于抑郁症和bipolar的故事,不会出现任何穿越、转世、死而复生的情节,所有非自然现象只是幻觉(halluci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