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近乎于落荒而逃。
她起身离开那个卡座,走眼前看得到的任何一条路,推开第一扇遇到的门,撞出去才意识到这是通往后厨的走廊。像是一瞬魔法尽失,音乐隐去,四壁灰空,没有窗。柔暖的水晶灯光变成日光灯管惨淡直白的颜色,耳边回荡着的是杯盘敲击不锈钢水槽的声响。
她逆着光和声音奔走,直到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停下,因为手脚麻木,不得不靠着墙壁坐下来。她知道这是换气过度,曾晨刚走的那段日子里,她经常这样,最初还需要去医院,后来久病成医,自己就能应付。就像此时,她拢起双手捂着口鼻,试着调整呼吸。一次又一次,耳边只剩下沉重单调的呼啸撞击着耳膜,似乎在这无用的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尚有意义。
魏大雷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
“你怎么了?”他站在她面前问,这一夜,同样话他已经问过她一次。
“我没事。”她看着他的鞋,还是那样回答,手脚正在慢慢恢复知觉,针扎一样。
“你这是没事的样子吗?”他低头看着她。
“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答非所问,只觉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叫她陌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魏大雷。
“好。”他点头,走开几步。
她看不到他,却知道他就在转角后面,大约抱着臂,交叉着两条长腿,就这样靠墙站着。
这副样子倒又让她觉得熟悉起来,她无奈笑了,隔着那堵墙说:“你这是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的样子吗?”
“要么我再站得远一点。”他回答,又往外挪了两步。
随清抚额,是真的拿他没办法,站起来转过那个墙角,颓然走到他面前去。
“妆是不是花了?”她擡头对着他。
他认真看了看,摇头回答:“挺好的,一点都没花。”
“真的假的?”她不信,低头去找手机。
他这才笑出来,双手捧着她的脸,道:“一塌糊涂了。”
她低头又要去翻手包,他却不叫她找,锢着她裸露的手臂,反身将她抵在墙上。
沉溺与痛一起袭来,记忆里又已有如此相似的一幕。是曾晨,在某个背静不为人知的角落吻她。
泡沫,她突然想。一切都是泡沫。十年后又是一样的套路,只是主角换了一个人,强打精神,演出一个正常的自己。
她分明还记得那个时候,BLU才刚起步,曾晨半开玩笑地对她抱怨:“要是出去相亲,别人肯定嫌我太老,可是坐下谈项目,他们又嫌我太年轻。”
而她认真地听着,然后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留胡子?”
他愣了愣,这才笑起来,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开怀的笑。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幽默的人,那句话也并不是个玩笑。
那时,她正看着通宵工作之后他脸颊上冒出来的胡茬,有些沉醉地。
那时,她爱他身上的每一处,甚至包括他手上炭笔的痕迹。
那时,他们才刚在一起不久。很长一段时间,事务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他们一起过夜,早晨分头到办公室,没有问候,回避对视,至多发信息说一声“嗨”或者“想你”,下班一先一后地离开,她去他住的地方等他。
这些细节,她在当时根本不敢告诉吴惟,料到一定会被痛骂。她知道吴惟会教育她,真正的爱是开诚布公,势均力敌。然而,事实上不愿公开的那个人却是她,是她更醉心于那一点扭曲与禁忌。就像年幼时的她,偷偷在练习簿的末页画画,夜里躲在床上吃糖。就好似泡沫,广袤无际的时间上一个细小的泡沫,其中只是他们两人的天地,她只想留在这个泡沫里,越久越好。
泡沫,一切都是泡沫。
而他对她的隐瞒,也为她编织了这个泡沫的一部分。
……
面前的人就在这时停下,她呼吸浅促,茫然看着。
他亦审视着她,拇指抹去她脸上疑似泪水晕开的妆,说:“随清……”
片刻,她才认清他的样子,是魏大雷。
“走吧。”她对他说,从他怀抱中抽身出来,沿着原路出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她心里仍旧在想方才的事。她知道,他也在想。
经过酒吧的时候,角落里那个卡座上只余一只空杯,丁艾早已经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随清突然问。
“丁艾告诉我的。”魏大雷回答,“刚才我就在酒吧外面,她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了。”
随清笑了笑,这人当然没有听她的,去地库在车上等着她。
两人到了地下层,坐进车里,许久无话。
“你可以吗?”魏大雷问。
她又对他笑了笑,表示一切都好,而后便发动汽车,一层层地绕上去。才刚出了地库,她就开了收音机。晚间音乐节目不辱使命,用老歌金曲和人生感悟填满对话的空白。
过了江,车子驶上回旧城的路,她没有跟着导航走,语音几次提醒调头。她听烦了,索性连同电台一起关掉。
车里又静下来,魏大雷终于开口问她:“曾晨怎么死的?你从没跟我说过。”
随清想,终于还是到这一步了。
“丁艾刚才应该不止跟你说了我哪里吧?”她还给他一个问题,像是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的意思。
“关于项目的事,”大雷回答,“她说你做得很好。”
“车祸,”随清于是也回答他的问题,“报纸上都登过,你应该知道的。”
彼此都明白只是搪塞,但随清觉得,以他们的关系,这样的答案应该也该足够了。
魏大雷却未作罢,继续问:“怎么发生的?”
大雨,意外,这是警方调查之后的结论。现在看起来也是尊重家属的意愿把更深的原因压下了,又或者还有纵联方面的影响,出于Q中心项目宣传的需要。
“跟你有关系吗?”随清轻轻笑了一声反问,自以为可以将他一军。的确,他凭什么管她的事?
但魏大雷却没有这样的自觉,答:“只要你还放不下,那就是我的事。”
“就因为一起睡了几次?”她语气愈加讥诮,只想让他放弃。
他完全无视,继续追问:“DUI?”
更坏,她在心里回答。
“Drugdriving?”他又猜,更精确了一点。
随清不语,只是开着车,心里却已在反驳:恰好相反,他停了药,因为我想结婚,想要孩子。
是他瞒着你,你根本不知道,如果是吴惟,一定会这样开导她。
但正像丁艾质问的那样,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十年,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极致的亲密,她怎么可以不知道?
就像最初的那一次,他们在H市,他没有出现在早会上。她去他的房间找他,他开了门,又回到床上躺下。那时,他们只是上下级的关系,他根本不应该这样。但她却一直告诉自己,他只是太累了。
她一直以为,他着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充沛精力,他甚至让她得到了母亲的肯定,她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得到过母亲的肯定,只除了这个男朋友。然而,就连这件事,她也没能做好。丁艾是对的,他是天才,而她这样一个庸人,因为最庸俗的理由,彻底毁了他。
车驶向一个十字路口,右侧是一条高架桥,她突然想起那是什么地方。
时空中的某处,大雨瓢泼,曾晨的车正冲破雨幕,全速撞向匝道下的桥墩。
现实里,明月皎皎,随清猛然踩下刹车,以为可以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前方路口的绿灯正结束倒数,开始闪动。
“随清!”她听到魏大雷的惊呼。而后,一辆货车便撞上了她的车尾。
她被巨大的冲力甩出去,又被安全带拉回座椅。究竟伤到哪里,她茫然不知,只觉耳边不住鸣响。
声音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许久她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抱着她,正叫她的名字。
“丁艾对你说了什么?”她对着那个人形又问了一遍。
而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双眼,对她说:“不要动,Youmayhaveaconcu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