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醒,便再难入睡了。随清索性起来,坐在床边工作到天亮。
早晨七点不到,她洗了把脸出门,直觉比没睡过还要困倦,上了车便在后视镜里看见一张面色灰败的脸,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她一面开车,一面自嘲:这么丑,邱其振怎么就看上你了?每日对着这样一张面孔,根本没有消愁解乏的作用,不是平白给自己找堵么?实在想不通此人为什么要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连带着她也平添了烦恼。
到达事务所,时间尚早,整个二楼空空荡荡,只有清洁工正在吸尘。随清在自己办公室门前停了停,看了一眼魏大雷的位子,一时意气,放下包便去了茶水间,报复性地给自己煮了一大杯美式。
拿起杯子,咖啡因的气味随着热气弥散,提神醒胃,勾起她的瘾来。可才到嘴边,却又放下了。她想,那民工算什么角色?值得她做这种暗搓搓的事情?
于是又记起精神卫生中心屈医生的话,如医嘱示范的那样自我鼓励:深呼吸,排除有害情绪,好好工作,积极生活。
好假,她腹诽。
每次这样做,她都觉得好笑。周遭的一切分明只是一场玩笑,什么积极生活?好好工作?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永远都是那个独自去认尸的人,是葬礼上那具漠无表情的空壳,永远不可能走出去。游戏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已经结束,而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游荡呢?
姐就是这么丧,她拿着马克杯,站在水槽前面默默自语。
虽然自觉无用,但她最后还是倒掉了咖啡,打开冰箱拿了一盒牛奶,走回办公室去。
一整日,她几乎没有出来过。直到晚上,吴惟来找她吃饭。
她手上的事还没完,叫吴惟等了一会儿。待她从里面打开办公室的门,吴惟正靠在佳乐的桌边聊天。倒是魏大雷又不在位子上,也不知道被佳乐支到哪儿去了。因为吴惟也在,她怕又被揶揄,不方便细问,关了门就要走。
但佳乐这一天却是格外地有眼色,也不忙着下班,看见随清瞄了一眼那张空桌,便道:“随工,刚接到洗衣店的电话,说是您有一件衣服送洗一直忘记去取,我就让Daryl过去了。”
随清不记得送洗过什么衣服,她一向不会把这些私人琐事交给所里的小朋友做。但佳乐派个这样的活儿把魏大雷支出去,却是她喜闻乐见的事情。实习生跑腿,天经地义,她这样开解自己,于是只应了声,什么都没说。
吴惟听见,却擡眼看她,神情微妙。随清自然猜到其中的意思,不愿多事,拉了她就走。
从事务所出来,两人走路去附近一处购物中心,打算找个地方吃饭。
一路上,随清以为吴惟肯定会提起魏大雷,又想出些荤笑话来拿她消遣,却没想到此人开口便问:“昨天,老邱来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随清反问,有些意外。
吴惟笑而不答,又还一个问题给她:“你没觉得今天佳乐对你特别殷勤吗?”
吴惟笑而不答,又还一个问题给她:“你没觉得今天佳乐对你特别殷勤吗?”
“什么意思?”随清这方面的神经一向很麻木。
吴惟最清楚她的德性,轻嗤一声道:“你们所里都传遍了,也就只有你还不知道。”
“传些什么?”随清问,自然想起昨晚那碗面来。她这人对八卦本就不敏感,如果她是旁观者,昨天晚上的事不过就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吃了点东西,说了几句话,根本没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可能。但她也知道事情搁在别人眼前,恐怕就远没有这么简单了。
她等着听下文,吴惟却突然不说了。此时,两人已经进了购物中心,搭电梯到了四楼。那一层几乎都是餐馆,正是晚餐时段,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此地离事务所很近,随清擡头望向吴惟目光所指的方向,便看见所里的几个同事正结伴朝她们走来。几个人远远看见她,笑着点头对她打招呼,她亦回以微笑,两下里擦肩而过,也就这么走远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光中似乎有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侧身与同伴说了些什么。
吴惟脸上是了然的表情,却一直等到两人进了一家粤菜馆,找位子坐定,泡了茶,点了菜,服务员退下去,才凑过来问:“他是不是开口啦?”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老邱。
随清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自己在邱其振那里已经把话说绝,这件事也就算是结束了,对吴惟更没必要隐瞒,便干脆点头认下了。
“你没答应?”吴惟又道,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疑问的成分。
随清又点头,不言不语,等着被教育。
出于她意料之外,吴惟并不劝说,甚至连细节也不追问,只是感叹:“这老牌豪门的太子爷也不是好做的,听说二房那个邱其恺现在颇得圣宠。”
“怎么了?”随清也就这么一问,那些豪门八卦她无甚兴趣,也从来都搞不清楚,只隐约知道邱家这一辈上好几个男孙,却是邱其振最成器。
“能生儿子呗,”吴惟回答,“合适的时间结婚生子,现在连儿带女都生四个了吧。老邱一把年纪,婚都没结,想要赶上可是得抓紧了。”
所以才来找的她?这对象可选得不太好。
随清失笑,对吴惟道:“你想多了,他昨晚明确跟我说过,不考虑结婚,也不会让我见他家里人。”
等这句话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套了口供。不禁佩服吴律师话术了得,随随便便就能把她这样的工科女绕着圈地耍。
可吴惟脸上却并无得色,反到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恰好服务员过来上菜,两人的对话冷了场。
一直等到服务员走开,吴惟才又开口:“老邱这种人,想法恐怕跟平常男人不同,可能他是真的不考虑结婚。如果你介意的只是这个部分,不如先跟他相处着试试看。说白了,结婚这种事,纯粹就是封建余孽,真的也没什么好……”
“他又不缺女人,何必找我?”随清只是笑,拿起筷子吃菜。
吴惟在旁灌她鸡汤:“相比美好的肉体,人家也许更想要有趣的灵魂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肉体怎么不美好了?”随清索性插科打诨,只想赶紧把这事翻过篇去。尽管消化了一夜,她还是难以相信昨晚的那场对话当真发生过,邱其振说要照顾她,要她离开BLU,并且承诺资助她开一家她自己的事务所?
这一想,竟是轻笑了出来。
“不错嘛,还有心思笑。”吴惟揶揄。
“想到个搞笑的。”随清还是笑。
“那说给我听听啊。”吴惟冷嘲,觉得她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行业梗,说了你也不明白。”随清一句话糊弄过去,继续闷头吃菜。
这笑话又是牵着往事的,她不敢细说。
那时,她与曾晨才刚认识不久,在他手下做实习生。BLU远没有现在的规模,但每个项目都是从方案到施工一路都做。曾晨甚至连驻场建筑师都不用,只要开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到工地上去,对材料、节点以及工艺精度的要求都很高。她还清楚地记得他曾经说过,只做方案的人不能够被称为“建筑师”。而同样的意思到了事务所里最早的那一批小伙伴口中,还要更加赤裸裸,他们管那些只做方案不顾后面工程死活的建筑师叫“方案婊”。世事讽刺,昨晚邱其振的提议,就是要她做一个“方案婊”。
至此,她突然想通了,让她气愤的其实是老邱看死了她凭自己在这行混不下去。相较之下,要收她做情人并不算多大的事。她三十好几,一身破碎,他肯要她,已是高看她了。
“那你想过自己在BLU的处境吗?”吴惟顿了顿才又开口。
随清停了停筷子,她不是没有想过。
吴惟看着她,大概是考虑到她傻,接下去的几句话说得格外通俗易懂:“只要有纵联捧场,你就是带资进组,妥妥的常驻star。这下得罪了老邱,可就成了那种动不动被编剧写死的部头约演员了啊。”
随清垂目,继续吃菜,只盯着眼前最近的盘子,半天都没意识到吃的是什么。吴惟的想法其实跟她差不多,这些道理她都懂。
的确,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但光知道要紧又有什么用呢?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往哪个山头靠,还能活几集。过去这几年里,纵联一直有项目签给BLU设计,而且都不是小项目。这也是为什么在曾晨走了之后,所里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没了邱其振的支持,BLU是否还能拿到纵联那些工程的设计权?如果不能,早川和万老师还会给她多少时间?全都是未知数。
昨晚的回答像是一时冲动,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等于是自决退路。话甩出去的时候,心里倒是爽快得很,但结果也很严重。不过,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多半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吴惟见她神色郑重,又凑过来问:“我说你跟老邱,就真的没有尝试一下的可能?”
“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尝试?”随清做出一脸认真的表情,“网眼袜,丁字裤,去他公司找他,你说好不好?”
衬衫,球鞋,牛仔裤,背个环保袋,这才是她一贯的造型。吴惟冷哼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嫌弃,毫不掩饰。随清看着,也跟着笑起来。
她不是被宠大的,这也不是她最难的时候,她忽然又这样想。至少此刻,她是积极向上的好汉一条。至少,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