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经喝完了,其他人接上他们俩,上车去海滨附近的一家酒店投宿。
丁之童总觉得李佳昕表情不太对劲,也不知道刚才在海滩上的那一幕有没有被他看到。
她于是跟他谈了一路的工作,整理了这几天拿到的资料和数据,问他的想法,商量还缺些什么。明天是他们在越南的最后一站,要回胡志明市,去LT设在这里的总公司。一般来说,并购项目的成功率远不及IPO,写投售材料的难度却更高,很可能忙活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签下来。这时候正好来点正经任务动动脑筋,免得生出事情。
车开到酒店,三个人办完入住各自进了房间。
丁之童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才看到手机上甘扬发过来的信息:明早五点,楼下集合。
这么早?她回。
那边即刻打电话过来给她解释:“明天晴天,再晚就太热了,你别告诉我你起不来。”
丁之童想到就住在隔壁的李佳昕,觉得早点也好,狠狠心调了个四点五十的闹钟。
甘扬又感叹了一句:“我本来明天应该在跑上马的……”
“你中签了?”丁之童先是意外,然后无比惋惜,虽然她也知道名额不能转让。
那边笑起来,反问:“你也报名了?”
“没中。”丁之童实话实话。
甘扬遗憾:“哎你早说呢。”
“你有慈善名额啊?”丁之童揶揄。这个她其实也考虑过,报名费加捐款总共3000,才刚犹豫了一下,500个名额瞬间就抢没了。
没想到那边纠正:“是赞助商名额。”
丁之童冷嗤,心里说,还真是凭亿近人。
“明年,”像是隔了一阵,甘扬才又开口,“我们一起去纽约吧。”
“去干吗?”丁之童明知故问。
甘扬说:“一起跑纽马。”
丁之童没答,只是问:“你后来又去跑过吗?”
“没有,”甘扬回答,“后来就没去过。”
“嗯,你去了缅甸,那里怎么样啊?”不到半秒的沉默,丁之童引开了话题,她记得他在河内这么说过。
甘扬也没再提纽约的事,顺着她说下去:“其实就是凑巧,13年正好在缅甸,仰光办了第一届马拉松,我也没想到第一次完赛会是在那里。”
丁之童开了免提,让他给她讲,一边听,一边回着下午积下的邮件。
甘扬告诉她,东南亚跑马基本都是在凌晨鸡还没叫的时候开枪,赶着尚未日出,气温还算凉爽的那几小时。
起点是1982年中国援建的图乌纳国家体育馆,一群人听到枪声出发,在路灯光下跑上昏暗的街头。路上不见行人,只有几条土狗,因为醒得早,在马路中间自由地闲逛,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有的很是疑惑地看着他们,有的还会跟着跑上一阵。
沿途经过仰光海关大楼,经过中华商会,经过清朝咸丰年间福建华侨造的庆福宫妈祖庙,庙门口的灯笼还都亮着。庙里同时供着妈祖、关公和保生大帝吴夲。
甘扬说,他那时就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过的故事,保生大帝跟妈祖斗法,帽子都给吹掉了。这两个祖籍闽南的神仙是宿敌,不能在同一座庙里呆着,可到了国外,也跟留学生似的扎堆了。
丁之童听得笑起来,叫他继续。
甘扬于是往下说,六点钟,天渐渐亮起来,远处传来寺院里的诵经声。直到这时,才能看见电线上密密停着的乌鸦,那是藏传佛教里大黑天护法的化身,在当地的待遇就跟牛在印度一样。
日出之后,果然艳阳高照,气温飙到三十六七度。当时十公里的赛段早已经过了,也没有设置半程的比赛,剩下参加全马的人很少。路上只看见零星几个背影,头发全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泛着层层盐花,脸上脖子上的防晒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丁之童问:“那你呢?”
甘扬自嘲地笑着,说:“当然也那样啊,当时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参赛啊?!”
跑马最适宜的温度是15摄氏度,东南亚起码翻了一倍还多,而且湿度超高。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新加坡马拉松全球最虐。虽然没去跑过,但他可以肯定跟仰光比起来远远不及。因为新马是日落后开赛,全程夜跑,而且补给充分。但在仰光,同样高温高湿就不说了,补给站只有白水,运动饮料和香蕉还要限量供应,连降温用的海绵都没有。
丁之童叹为观止,毕竟别的地方敞开供应还总有人晕倒。但想到甘扬,她又有点幸灾乐祸,说:“那你怎么还是跑完了呢?”
“就这么几米几米地跑完了呗。”甘扬再一次想起村上的那句话来。而且,仰光也有它的可爱之处。
因为城区很小,赛道沿着河岸蜿蜒展开,完美避过了城市的中心。路上车也很少,主办方没封路,甚至连根线都不想拉。
沿途常有僧人披着袈裟拖着钵盂列队从他们身边走过,还有出来买菜的当地人给他们加油鼓掌,小孩子在街沿上排排坐着看热闹。等跑到茵雅湖那一段,赛道又成了热带密林中的小径,一个城市马拉松叫他跑出了越野的味道。
一半是因为这特别的气氛,另一半也是被晒怕了,他一路保持着高步频跑完了全程,最后完赛的成绩是2小时58分,领到一块刻着“仰光,42.195千米”的镍色奖牌。
跟他差不多时间到达的还有一个中国人,说自己已经跑了好多年,国内和周边的比赛一个个刷过来,像他这样第一次跑就能进300,是很不容易的。
甘扬说了声“谢谢”,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伊萨卡到这里,他究竟走了多长的路。
后来回国,又见到曾俊杰。
胖子看着他很诧异地说:“啧,你好像变回去了嘛……不对,跟你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好像也不一样……反正不像我,现在走路多几步都喘,我觉得我老婆都有点嫌我胖了。”
甘扬笑出来,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跑吧,仰光马拉松还有缅甸妹子的拉拉队,明年我们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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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俊杰想了想,还是觉得太痛苦了,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回答:“算了吧,跑步还是算了吧……”
但是到了第二年,甘扬自己也没再去缅甸。
2014年的他已身在柬埔寨,八月份参加了高棉帝国马拉松。此项赛事名字听上去霸气侧漏,其实赛道前半段好似城乡结合部,后半段倒是名副其实,穿越了吴哥王城。
这一次,他成绩退步,322完赛。原因除了撞上一场雷雨,一鞋子的水之外,还因为路上一直停下来拍照。其实,那个时候,他在那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大小吴哥窟和巴央寺也都去过几次,但在跑马的途中看到,那种感觉却又不一样了,宛如闯进了《古墓丽影》或者TempleRun。
故事讲到这里,他叫了结束:“好了,十一点,睡觉。”
丁之童听得正入神,但还是果断道了晚安。
那天夜里,她好像做了整整一夜《古墓丽影》和TempleRun的梦,在梦境中一次次地飞奔,一次次地跃起,再一次次地从高处跳下。等到早上听见闹钟醒过来,她摸到手机,看了看睡眠检测,竟还是有两个小时的深睡。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甘扬给她发来天气预报:现在是胡志明市时间早上五点整,气温23℃,湿度71%。
好专业啊!她失笑,起来套上快干衣和短裤,穿上跑鞋。出门下楼,就看见甘扬已经等在外面。
丁之童走出去,道了声“早”,在廊檐下做完一套拉伸动作,踏下台阶跑起来。
甘扬跟上去,刚开始还想照顾着她一点,但等到了路上,才发现她完全可以跟上他的节奏。
这是个海滨小镇,镇上还有一片湖水。两人一路跑到湖边,手机上记录的距离正好六公里。
太阳已经升到最高,天空湛蓝无云,他们找了一片树荫坐下来喝水,甘扬看着她说:“可以啊你……”
丁之童这才道:“我13年跑的港马十公里,14年半程,15年第一次全马完赛。”
还是有点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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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扬调开目光轻轻笑着,是意外,也是欣喜,然后才问:“成绩多少啊?”
丁之童摇摇头,说:“不能跟你比。”
甘扬存心激她:“关门前才走完的?七个多小时?”
丁之童这才含糊咕噜了一句:“531。”
甘扬笑出来。
丁之童损他,说:“我至少完赛了,不像有些人。”
这就是她在重提当年了。甘扬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笑,丁之童看着他,又觉这情形似曾相识。
她不往下想了,开始给他讲自己的第一次全马,这时候回忆起来,也是一点点细节都不曾忘记。
因为已经有过十公里和半马的经验,平常也一直保持长距离的训练,2015年的她对完赛很有信心。参赛当天,她跑完半程用去一小时四十分钟,比她之前的成绩都要好,自我感觉全程至少应该能够跑进350。
但跑马的圈子里有句话,二十公里之后,马拉松才真正开始。
果然,她在二十二公里处大腿抽筋,不得不停下来在路边压腿,缓了缓试着继续,刚刚跑出两三百米,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搐。就这样,她跑一阵,停一阵。
一个一起报名的跑友要留下来陪她,但被她婉拒了。那人成绩不错,她不想耽误人家。
到三十公里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半小时。老年路跑队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陆续超上去,身边只剩下那种每到一个补给站都要停下来喝口水,吃一根士力架,再发一条朋友圈的人。
香港地方小,全马六个小时关门,按照她这个速度,还没等走到终点,人家应该已经收摊了。她几乎就要放弃了,跟着一个吃着士力架的大叔一起跑跑停停,亦步亦趋地走完了全程。
到达终点的时候,主办方都已经在拆展牌了,存包处只剩下零零落落几个人的袋子,但总算还是拿到了完赛的纪念奖牌。
同路的大叔说:“我快死了,这辈子再也不报全程了。”
她的腿已经不能动,但回头看那段漫长的路,心里却在想:明年我还会再来的。
“后来就一直跑港马?”甘扬在旁边问。
丁之童摇摇头,如实回答:“广州、深圳、苏州都跑过。”
2016,2017,2018,每年一次。到了这一年,上马抽签不中。
“而且你还在练Cross-fit。”甘扬看着她说。
“对啊,就是因为那次抽筋,觉得自己力量和耐力还是不够,但又不可能经常去做长距离的路跑,”丁之童解释,说到一半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专门练过?”
“看得出来……”甘扬回答,没再往下说。
准备一次马拉松,每个月要有150公里到200公里的月跑量,至少坚持半年。如果想往上刷成绩,那还不止这点距离。像丁之童这样的工作强度,再加上跑马的训练,等于业余时间都没了。他知道,因为他也差不多。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微风吹过来,带来湖上好闻的水汽,树影婆娑。
“不是因为你,”丁之童先开了口,话说出来觉得不那么准确,又重新整理了词句,“也许刚开始是因为你,但后来就不是了。”
正如港马中途的那一次抽筋,她跑一阵走一阵,朝着终点龟速移动,一直都在想心理师说过的那个pattern。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有了自己奔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