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丁之童升上了经理,仍旧过着没有生活的生活。
但这一回,她已经不用秦畅提醒,早早地就开始考虑更高一层的晋升。反正对她来说也没有其他值得考虑的事情了。
级别越往上,竞争越激烈。分析师淘汰三分之一,经理淘汰一半,到了VP起码要淘汰掉80%的人,需要有更强的沟通和销售能力,去把控整个项目,统筹安排交易中每一步的执行。
那个时候,丁之童庆幸自己身在香港,做的是中国人的生意,带着他们去闯荡她熟悉的海外市场。身为一个留学生的劣势变成了优势,每一次这么想,她都觉得跟秦畅回来的决定非常正确,是出于职业发展上的考量,而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她留在纽约的那一段经历。
从经理到VP,再从升上董事,现在的她留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有限,每天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
跟潜在的客户开会,说服他们给她项目。
跟已有的客户开会,让他们给她更多的项目。
跟已经被说服的客户开会,和他们商量项目如何收费。
回来再跟手底下的VP和经理开会,讨论项目怎么进行。
总之,就是各种花式开会,还有各种擦屁股,而这所有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带交易进来。
没有交易,就没有收入。
就像上环街市卖豆苗、油麦菜、广东菜心的小贩,菜卖不掉就挣不到钱,还有人工、店租、存货损耗,每天眼睛睁开已经背上了债,压力可想而知。
而且,秦畅还对她说过,他们这一行挣钱的机会正在越变越少。交易流程变得越来越程序化,越来越多的步骤被外包出去,甚至被软件替代,团队需要的人势必越来越少,未来增长的空间也越来越有限。
而这种现象尤其体现在IPO和卖方并购交易上,因为很多工作都是走流程的,繁琐又不需要多少创造性。
就像十多年前,丁之童刚入行的时候,一宗卖方并购可能要给上百家潜在的买家寄送保密协议,全部都由人工完成,快速地找出适当的可比公司也需要丰富的经验,但现在这些步骤都只要一个客户关系管理系统就能完成了。
唯一剩下的一块高地是买方并购,因为去发现买家,了解他们的需求,找出匹配的公司,决定如何出价,怎么给offer,最后以什么样的方式促成交易,整个过程千变万化,其中需要更多思考、沟通、斡旋,必须有经验的banker全程参与。
正如秦畅最喜欢自比的房产中介,面对一个要卖房的客户,中介的价值不过就是谈个好价钱,把那套房子顺利出售,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手里有钱想要投资的买方,那最后实际发生的交易其实有一千种的可能。
丁之童早就感觉到了这种趋势的变化,这几年秦畅已经有意识地把工作的重点放到了买方交易上,这也就是为什么计划中“训练盒子”的项目虽然只是一笔体量不那么大的融资,却受到如此重视的原因。只可惜事情败在她手上,没谈成。
天黑下来,留在公司加班的大都是分析师和经理。既然想不出解决方案,丁之童也不耗着了,坐了一会儿回完邮件,就离开了办公室。
刚出电梯就收到一条微信,来自甘扬。这人看到了她通过好友的通知,发了来一张照片,看起来是他自己做的饭,问她:吃了吗?
这算早晚汇报吗?丁之童觉得好笑,搁下不理,还是照原计划去超市买了菜,又去茶餐厅点了外卖,两只手提着走回公寓。才刚进门,手机便在卫衣口袋里震动起来。只是一瞬间的反应,心跳飙上去。她以为又是甘扬,直到拿出来看清屏幕上的字,才知道是宋明媚。
丁之童接起来,开了免提,一边聊一边整理厨房。宋明媚正在等语琪兴趣班放学,说的也都是些泛泛的话题,直到那一阵寒暄过去,两边都短暂的静下来。
“有件事……”
“我昨天……见到甘扬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但显然还是丁之童的消息比较劲爆,宋明媚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即刻追问:“甘扬?哪个甘扬?”
“还有哪个甘扬?”丁之童笑了一声反问。
“在哪儿看见的?”宋明媚饶有兴趣。
“国庆节那次回上海就见了,昨天他来了香港一趟。”丁之童索性都说了出来。
宋明媚问:“这人现在什么样啊?”
丁之童含糊其辞:“没变胖,头发也还在。”
宋明媚又问:“单身?”
丁之童答非所问:“为了公事来的。”
那边却是轻轻笑起来,说:“我要听所有细节,就现在。”
丁之童却突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用一句话总结:“我只是想跟他谈个项目,他跟我说从前。”
“什么从前啊?”宋明媚幽幽地问。
“就是跟我分手的理由啊,”丁之童平铺直叙,“他说那个时候他家里出了点事,欠了债,他要还钱。”
“欠了多少?”那边语气变了,收了笑。
“多少有关系吗?”丁之童反问。
“当然有。”宋明媚还是实际。
“很多。”丁之童回答,也很实际。
“还清了吗?”
“还清了,他现在是一家PE的有限合伙人。”
有那么一会儿,两边都没人讲话,宋明媚像是考虑了一下才又道:“其实,这理由还挺充分的。”
“怎么充分了?”丁之童不懂。
“丁之童,”宋明媚却连名带姓地叫她,“这些年,你应该也接触了不少做生意的人,欠债,破产限制消费,那种压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承受的。”
“但他应该告诉我,让我自己做选择。”丁之童有些激动。
但宋明媚只是问:“如果告诉你,你会怎么选呢?”
丁之童语塞,如果甘扬当时说出来,她的选择是一定的,不可能有第二种。但那之后呢?他们会互相扶持,还是互相折磨,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又有没有希望?人不可能预知未来,所以没人会知道。
她一意想下去,宋明媚那边却是笑了,又是一连串的问题:“你那时候有多省,你记得吗?你觉得当时的你真的可以吗?”
丁之童还是没出声,宋明媚说的这种欠债破产的人她的确见过几个。有的活得很好,反正只要自己不愁,愁的就是银行,同时打着五、六场官司,法院网站上一整页的执行记录。或者索性逃出去了,继续大手笔做着融资,问起来就是一定会还,下周回国。但也有的,就真是一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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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会是其中的哪一种。
“现在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是他坚持不跟我们做那个项目,我请他吃饭,他跟我说他胃溃疡,结果都是我在喝酒……”丁之童试图用一种玩笑口气说出来,其实也真觉得这事挺好笑的,甘扬说他们没结束,表现出重新追求她的姿态,却又不肯做出一点点的让步……
“嗯,总裁病嘛,”宋明媚忍着笑,“除了胃病,还有焦虑失眠,从来不笑,身边都是尔虞我诈,这么多年没人能走进他的内心,只有毕生所爱能把他治好。”
丁之童更觉荒谬,冷嗤道:“所以这种话讲给你听,你会信吗?”
宋明媚却正经起来,收了笑回答:“丁之童,你现在不需要纠结他是不是真的,只需要考虑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为什么不需要?”丁之童不敢苟同。
“因为你现在有钱啊,”宋明媚直接给她一个听起来霸气侧漏的理由,“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有钱人只要从自己的感受出发就足够了。”
“枉我还当你是认真的……”丁之童笑出来,“我有钱,可是人家更有钱啊。”
宋明媚随即上升到理论层面,说:“你这就错了,年收入只要达到七万美元,再往上幸福的边际效应就开始递减了,再多也没用。”
丁之童语塞,真的吗?有钱的门槛原来这么低,甚至还不及她当年的第一个小目标?
但那种顿悟的感觉也同时来了,她想了一整天的问题忽然间就通了。
“我还有点事,先不聊了……”她跟宋明媚道别,挂断之前才想起来问,“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大概信号不好,宋明媚那边静了静才答:“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墨契’快要停止运营了。”
丁之童怔住,宋明媚当初跟邓柏庭恋爱结婚就是因为这个网站,虽然早已经卖了,而且好几年前就过气了,但到了彻底结束的那一天,总归心有戚戚。
还没等她说什么,那边已经笑起来,语气轻松:“都已经都这么多年,跟我们早没关系了。我就随便八卦一下,看你听说了没有。你要是有事,先去忙吧,下次再聊。”
电话就此挂了,丁之童这才回到刚才想到的问题上,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把两颗小生菜洗干净烫熟,又压了一点蒜末,炒了蒜蓉蚝油汁浇在上面,跟她买回来的鸭腿饭配成一份。
她还是不怎么会烧菜,最怕起油锅,但却愿意看着网上的菜谱学着做一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烹饪的过程让她感觉很舒服,自己做的食物吃起来也觉得更可口,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做法。
她拍了照片,发给甘扬,在下面打字:正准备吃。
手机几乎立刻震动,她看着屏幕上“LT甘总”的名字,接起来。
“你自己做的?”甘扬在那边问。
“只有生菜是自己做的。”丁之童老实回答。
那一瞬,她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想到了同样的往事——她在上西区的那间公寓里跟他保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她是故意的,却又害怕他真的这样想,不等对面说什么,就开门见山地问:“甘总,能引荐我见见陈博士吗?”
甘扬显然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微微怔了一下才反问:“丁之童,你什么意思啊?”
丁之童缓了缓,答得光明磊落:“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公事归公事。”
对面静默,片刻之后才轻轻笑起来,说:“好的,我明白了,你等我回复吧。”
次日一早,丁之童进了办公室,直接就去找秦畅,交代了“训练盒子”的情况。
秦畅听她说完,跟她确认:“没有继续谈的余地了?”
“没有,”丁之童回答,“对方的态度很清楚,也很坚决。”
秦畅点点头,习惯性地看着桌上那个相框,照片里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大女孩,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
丁之童继续说下去:“但我跟对方的代表聊下来,还有一种感觉,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有一套既定的投资计划。‘训练盒子’以及之前的两个体育平台,都是那个计划中的一部分……”
秦畅仍旧看着相框,脸上却是缓缓地笑起来。
丁之童知道他是懂了,这才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我觉得,对我们来说,这可能也是一个做买方并购的机会。他们既然不肯卖,但也许想买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