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富兰克林曾经说过一句话,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的,只除了税收和死亡。
后来又有人补上了下半句——但税收和死亡都没能到达巴哈马。
2008年的8月末,宋明媚正在巴哈马。
她先是跟着特殊项目组的合伙人去了迈阿密,在那里参加了一个股权投资峰会。
会议规格颇高,业内大佬汇聚。凡是有钱人都特别讲究私密,而且还得防止敏感信息外传扰动市场,所以每个与会者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核,就连她这种被捎带上的小喽啰都要提交个人资料,签署背景调查的同意书。
宋明媚心里当然清楚,自己能够出席,是因为卞杰明的面子。
卞总正在跟她的老板谈一个项目,就是他去年做成的两笔反向收购之一。客户名叫“益能环保”,是中国东北一家做废水处理和烟气脱硫脱硝的公司,业务涵盖开发、制造、工程安装一条龙。益能是当地的明星企业,行业前景广阔,手上握着好几项这方面的领先专利,因为规模扩展遇到资金瓶颈,短时期内A股上市无望,只能转而寻求赴美融资。
卞总的“全美金融”担任益能的财务顾问,成功操作了第一步——通过反向收购,买下了一家美国的壳公司,实现了益能在OTCBB美国场外柜台交易系统,类似于中国新三板挂牌,同时还完成了一笔2500万美元的定向融资。接下来的第二步就是转板纳斯达克了。而要在主板上市,门槛比OTCBB高得多,得找大所审计,BB投行做承销商。
要是年景好,这件事未必有这么容易,但眼下却是天时地利。
由于卞总的一番操作过于成功,益能的反向收购模式在国内成了典范,一时间赴美买壳蔚然成风,来找“全美金融”咨询的中小企业不胜枚举。街上的人都看得出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将是一笔巨大的生意,而美国恰好市面萧条,大家就靠这个发财了。
峰会进行了四天,卞杰明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宋明媚旁观,不禁觉得男人在这种时候是很有些魅力的。
等到会议结束,正好连着周末,卞总又带着她乘着游艇出发,去巴哈马度了个短假。
那片海域距离迈阿密不过200公里,被称为美国人民的后花园。宋明媚是第一次去,从前看过人家发的照片,只知道拿骚,亚特兰提斯酒店,以及粉色沙滩。卞杰明却是熟门熟路,说自己还有个离岸公司就注册在此地。
他带着她眼见为实,游艇驶过上述那些地方,远远看到海滩上铺展开来的酒店大楼,以及阳光下众多反复焙烤的肉体。他还告诉她,那片粉色沙滩之所以显示出粉色,其实只是因为沙粒中混杂着一种海洋生物的尸骸。
他在那里教她水上滑板,说那是他最喜欢的运动,因为平常工作压力太大,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只有踩在板上才可以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想,放空头脑,只顾着调整速度,平衡动作,不让自己掉下去栽进水里。
话虽然这么讲,但卞总其实是个中高手,很好的技巧,身体柔韧。宋明媚又一次觉得,男人在这种时候是很有些魅力的。
但轮到她踩在板上,却还是没做到什么都不想。
益能定向融资2500万美元,佣金一般抽头7%,像“全美金融”这样的小财务公司甚至还收不到这个比例。也就是说,类似规模的交易挣到的钱并不足以支撑卞先生现在这样的生活。也许因为外公是老财务,母亲做审计,宋明媚对此类要素有种祖传的敏感。
两天的短假结束之后,两人从拿骚飞回纽约。
到达曼岛的公寓,她才发现卞杰明的洗漱袋在她的旅行箱里。
卞总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亲她一下,把袋子拿回去,放进了洗手间。宋明媚却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带去旅行的衣物和护肤品显然比卞总的多,箱子也更满。而且,她一点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个洗漱袋放到她这里来的了。
她借口去洗手间,关上门,找到那个袋子打开,里面有TruefittHil的剃须刀,TaylorofOldBondStreet的须后水,还有一个小药盒,里面装着一些橘色的胶囊,上面写着Adderall。
她看到过这个药名,入职前的毒品测试里就有这一项,属于二类受管制药品,级别等同于吗啡和可卡因,被列在美国禁毒署的名单当中。她站在那里,几步之外就是那一扇面向帝国大厦的落地窗,阳光照到她身上,但她想起自己箱子里装着这只洗漱包在拿骚平德林机场上了飞机,又在纽约拉瓜迪机场入境,只觉背后寒凉。
她拿着那个药盒走出去,扔在床上。卞杰明看了一眼,却一笑置之,说:“这是有医生处方的药品,不要紧的。”
那为什么要放在我的箱子里?宋明媚想问。而且,她想象不出哪个医生会给眼前这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开治疗儿童多动症的安非他命缓释剂。
“你在大学里没试过吗?”卞杰明是真的没当回事。
宋明媚摇头,她忽然想起当初对丁之童说过的那句话,别以为这种事离你很远,自己小心。她甚至还想了哈勃岛的粉色沙滩,之所以显示出粉色,其实只是因为沙粒中混杂着一种海洋生物的尸骸。
如果,只是如果,这一次的运气没有那么好,现在的她也许已经成为这尸骸中的一个了,远远看去,没有人会觉得惊悚,只见一片浪漫的粉色。
那一刻,宋明媚佩服的自己的处乱不惊,甚至没有多少意外的感觉。这项投资的风险,她其实早就看到了。
她很平静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他的公寓,然后很平静地打电话过去提了分手,愿赌服输。
她只是没想到他会不同意。
起初,她还觉得好笑,说:“卞先生你会缺女人吗?为什么非我不可呢?”
卞杰明顿了顿,还是那种欣赏的语气,说:“但是宝贝,你跟她们不一样啊。”
这本是宋明媚刻意追求的效果,此刻被他说出来,却让她觉得惊悚。就连这一点,也被他看穿了。她曾经想在他眼中显得与众不同,其实她跟所有那些年轻女孩一模一样。
她知道不止她一个,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看到秘书望向她的那一眼,她就已经知道了。
她甚至还想起了一个细节,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她把卞杰明介绍给丁之童。
丁之童称呼他“卞先生”,他便看着丁之童笑,一点架子都没有,说:“你叫我Ben就可以了。”
她与卞杰明第一次见面,也是同样的情景,同样的对话。她不知道究竟有过多少女实习生,让卞杰明用这样一句话开场攀谈。但她可以确定,她们都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天上班,她收到一封邮件,是从一个匿名邮箱直接发到她的工作邮箱里来的。
正文空白,附件是一张照片,画面有些模糊,一看便知是视频截图,但照片里的人还是能认出来,是她,浑身赤|裸,正跨坐在一个男人身上,角度很是巧妙地避开了男人的脸。两人身后的背景,正是拿骚那艘游艇的舱房。
宋明媚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想到过自己的工作是卞总安排的,两人分开之后,她在G行可能会不好混,却没想到卞杰明会做到这种地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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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她失眠了整夜,始终睁着双眼,浑身打着冷战。本来多得是朋友,但遇到这样的事,她却不知道可以找谁。
深夜在线的大都人在国内,只有丁之童例外。
“我大概要辞职回国了……”她发信息过去,这样开头,没想到自己会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
更没想到丁之童会马上从皇后区赶来,大半夜地把她骂了一顿,说:“你为什么怕他啊?!他要是敢发出来,就当证据告他好了!”
“没用的,视频没拍到他的脸,而且也没有强迫。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我在交往,我们之间也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宋明媚坐在床脚,埋头在膝上,抬都不肯抬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了,她现在的工作是通过卞得到的,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
但丁之童还是蹲在她面前,握住她一只手说:“你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就是想让你自己辞职走人吗?是他怕你!不是你怕他,一点点害怕都不要表现出来!”
宋明媚终于抬起头,看着丁之童,起初只觉荒谬。她只是想分手而已,根本没有纠缠,就算知道他吃Adderall,在街上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但渐渐地,她意识到丁之童说得对。卞杰明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他只是想吓住她,让她远远地滚开。
又过了一天,宋明媚约了卞杰明见面,就在他们第一次喝咖啡的那个咖啡馆里。
到底年轻,失眠和流泪引起的浮肿已经消退,她妆色完美,笑起来还是跟从前一样明丽妩媚。
卞先生大概以为她是来求和的,看见她这样,反倒有些意外。
她请他喝咖啡,说:“Ben,有件事你说对了。”
“什么?”卞杰明也笑着问。
她回答:“我的确跟她们不一样。”
卞杰明眯起眼睛。
心跳得那么快,但她开口,还是缓缓道来:“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神色变了一变,但只在一瞬间,又笑起来。
“我在做什么?”他反问,好像听到一句小孩子的玩笑话。
宋明媚在此处停顿了半秒,脑中又是丁之童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反正你不要怕他,一点点害怕都不要表现出来。
她不怕了,看着卞杰明,娓娓道来。
由OTCBB转板纳斯达克,门槛高了不少,净资产必须达到500万美元,年税后利润75万,或市值超过5000万,每股股价最低4美元,持100股以上的公司股东超过400个,还必须有3个以上的做市商。
但这些都是可以“运作”的,用缩股方式提高公司股价,通过并购提高短期经营业绩,再找几家对冲基金当临时股东,轻松缔造业绩神话,而这前前后后又有多少内幕交易的机会,妥妥的财富密码。
她知道这里面必有猫腻,没有证据,只是在使诈。但卞杰明怔了怔,没出声。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又说了一遍,轻轻地,克制住了所有的情绪,或愤怒,或恐惧,统统没有,脸上只剩下了然的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丢了中国人的脸面?”卞总也笑起来。
宋明媚知道他咬勾了。
卞杰明果然说下去:“资本市场本来就是变戏法的地方,要什么脸面呢?是我让那些公司在美国上市,他们挣了钱,我也挣了钱。说起不要脸,美国人更不要脸,审计师,承销商,这一条线上哪一个不是地道的美国人?证交会真要追究造假,应该先去查查美国会计师和美国券商造假的问题……”
宋明媚听着,只觉得讽刺。《围城》中克莱登大学造假文凭索价500美元,方鸿渐杀价杀到100,实付40。钱钟书称之为“中国自由外交或订商约以来的惟一的胜利”,卞杰明似乎也正在制造中国人游戏国际资本市场以来的最大胜利。
“我不在乎你手上有我的什么,”她打断了他,“随便你怎么样,发给我同事也好,同学也好,父母也好,我一点点都不在乎。就算你不发,他们也都知道我是个女人,就长那个样子,会跟人上床,你总不会以为他们都当我是处女吧?”
话说完,她真的笑起来,那言下之意是,我手里的牌比你的大。
卞杰明也跟着笑了笑,望着她说:“我没看错,你是真不一样,我舍不得你。”
“我看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宋明媚并未避讳他的目光,狂跳的心终于渐渐慢下来。
“这一次是我看走眼了,”卞总点了点头,还有后话,“明媚,我应该只让你做我工作上的助手。就是因为有了感情上的纠葛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们只是一起挣钱,现在一定还好好的。”
宋明媚懂他的意思,却是笑了,在心里说,你不配。
工作上的助手?一起挣钱?如果那些骚操作和内幕交易当中出了任何的纰漏,她势必又会成为背锅侠、替罪羊,就像上一次替他带着违禁药品过海关一样。
而在她这里,一次背叛就足够了。
这一场散得心平气和,卞杰明最后的那句话似乎有些讲和的味道,但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谁都不知道。卞总是她老板的朋友,与一帮华尔街老白男称兄道弟,一起品酒,抽雪茄,打高尔夫,被人称作中国问题专家。他要让她事业完蛋,甚至在这里封杀她,实在太容易了。
在公司,她还得处处谨慎,甚至存心报名参加了好几个有关性骚扰和敌意工作环境的线上培训。这些培训记录,她的老板都能看到,只望有谁想要对她动刀,多少也会有些忌惮。
三天,一周,两个礼拜,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
直到有一天,她又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里看到卞杰明,身边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回身过来一看,竟是管文苑。宋明媚忽觉好笑,人家也真是不差这个。
“MingMei!”管文苑先朝她问候。
宋明媚点点头,脸上的微笑一点都不掺假。
卞杰明却有一丝尴尬,宋明媚给他一个“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的表情,跟管文苑打了招呼,然后转身走了,在心里说:你以为我会干什么?大叔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也是在那天夜里,她接到邓柏庭的电话,让她去看“墨契”的网站,说页面浏览量刚刚破了1000万。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兴奋而陌生,而她突然技艺荒疏,竟不知该如何继续。
“怎么了?”邓柏庭那边问,两个人隔得这么远,仅凭几秒钟对话的空白,他就好像能听出什么来。
“没怎么,”宋明媚回答,“就是有点累。”
那边也静了静,然后才说:“你要是碰到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知不知道?”
“告诉你,你能怎么办?”她问。
邓柏庭答:“我去接你回来。”
“你真会来?”宋明媚问。
老邓说:“你等着我。”
电话这一边,宋明媚笑起来,忽然又有些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