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顿饭吃完,过去一年的事也讲得差不多了。
刚出狱时的甘坤亮,站也不能站,饭也不能自己吃饭,面孔瘫了半边,连讲话都讲不清楚。柳总把他送进了省会三甲医院的康复科住了小半年,那里的条件自然比监狱医院好得多,天天有护工盯着他上各种器械锻炼,这才渐渐恢复到现在的样子。出院之后,甘坤亮就住在他们家从前的老房子里,出来抛头露面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甘扬听着,判断应该是真的。新房子里的确没有父亲的痕迹,吃完饭离开宾馆,柳总还是开车把人送回老房子去了。而且这里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城,本地人大都直接或者间接地认识,曾俊杰也是才刚在电视上看到的甘总。
送完甘坤亮,车上又只剩下母子二人。这一个晚上气氛和谐,柳总看上去心情不错。
甘扬一直等到这时候才问:“他现在每天都干点什么呀?”
这个“他”,自然是指甘坤亮。
柳总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强求他叫爸爸,只是平平淡淡地回答:“他休息了一段时间说无聊,我就让他去新区那家生产中底材料的分厂上班了,给他一间办公室坐坐,其余什么都不用他管。”
甘扬将信将疑,又问:“那怎么我同学在电视上看到他了呢?”
柳总一听就笑出来,说:“你就因为这个回来的吧?跟你老妈搞突然袭击啊?”
甘扬一囧,但还是等着听她解释。
柳总笑着叹了口气,这才道:“那就是个走过场的新闻,电视台派人来拍摄的那天我刚好有事,你爸爸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他挺想上镜的,就让他去了。”
甘扬点点头,没说什么。
柳总看出他的担忧,伸手过来揉了一把他的头,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老妈又不是傻子。应该保护好的东西,我是肯定不会松手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甘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觉得柳总傻?母亲虽然一向对丈夫和婆家人厚道得有些过分,但毕竟经商多年,脑子还是有的。他不禁觉得,自己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想得太多了。
这一件心事似乎可以放下了,接下去的那几天,甘扬在小城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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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约了曾俊杰一起吃饭,还打算多叫几个人。
班群里的同学听说他回来,倒是也想要聚一聚。但他们这个年纪,还在当地的真是不多。有的像他一样出了国,有的考去了大城市读书,然后就留在那里工作。还有一些就是柳总说的那种情况,嫌空气不好,搬家去了邻近的城市。不是逢年过节,根本凑不齐。被填充进来的是来务工的外地青年,尤其是工厂和职工宿舍密集的新区,走在路上许久听不到一句本地方言。
最后还是曾俊杰叫来两个人,都是初中里挺要好的朋友。一个大专毕业进了小城水利局做公务员,另一个也是家里在本地开厂的,已经子承父业,做了两年小老板。
曾胖子做东,约在自家饭店。一桌四人,有三个看起来已经相当社会了,在餐桌上推杯换盏,只有甘扬没喝酒。
当年他们在一起集训,有个教练说过,酒精影响反应、平衡和协调能力。甘扬本来就没酒量,也不怎么喜欢喝,一直拿这个当借口。
曾胖子鄙视他,说:“你怎么还这样呢?现在又没教练管你。”
甘扬答:“没教练,但是有女朋友管啊。”
“洋妞?”曾俊杰来了兴趣。
甘扬摇头,说:“也是留学生。”
曾俊杰又问:“人呢?带回来没有?”
“在纽约。”甘扬回答,话说出口,就跟着笑起来。
“人都不在这儿,能管得着你?”胖子嘲他,揭他老底,“从前班主任陆老师那么凶,都拿你没办法。”
小老板在旁附和,说:“我记得,我记得,陆老师叫他站起来,看着他说……”
“甘扬,你别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曾胖子跟上,女声学得还挺像。
甘扬只是笑,点菜,斟酒,在旁边听他们海聊。
公务员说自己每天朝八晚四,单位离家步行五分钟。除了难得跟领导出去应酬,傍晚五点太阳还挺大的时候,他就已经吃完晚饭,坐在自己屋里开始打游戏了。最近家里给他安排相亲,女方也是本地人,小学老师。两人在QQ上聊了聊,还没见过面,但他兴趣不大,说问过生辰八字,每个月多少钱,好像已经看到了退休之后庆祝金婚的那一天。同一个办公室里那几个中年科员就是他将来的样子,实在闲得没事,在辖区内的河滩上开一小块地,琢磨着种点什么。
曾俊杰摸摸公务员的肚子,说:“嗯,是有点中年人的意思了。”
公务员一把摸回去,反问:“就你?还好意思说我?”
小老板的样子倒是比从前好,梳油头,喷香水,穿着时髦,保时捷钥匙跟烟盒LV钱包一起搁在手边,但喝到后来也对甘扬吐了点苦水,说:“今年生意难做了不是一点点,我都不敢仔细算账。”
“是订单少了?”甘扬问。不久之前,他和柳总也聊过这个问题。
小老板点头又摇头,说:“要光是少了倒还好,怕的就是跟预期不同。你是不知道去年订单多到什么程度,大家都新招了工人,增加了流水线,谁知道只过了几个月就会变成这样呢?”
OEM可不就是这样么?甘扬心里说。不管是市场需求,还是汇率变动,风险反正都在代工厂这里。品牌方一概不用承担,旱涝保收。
“不过再想想,”小老板继续往下说,“我们这种小厂还算好的,真要不行,最多就收摊不做了。不像那些规模大的厂家,去年银行贷款放得松,就算你不想借,都有客户经理天天盯着,说借点吧借点吧,拿去随便投点什么都挣钱,给我也充点业绩。现在钱借来都花出去了,突然碰到这状况,银行再把额度一撤,真得完蛋。”
话说到一半,大概想起来甘扬家就属于那种规模大的,又笑着改了口:“你们做运动品牌应该还好些,毕竟本来利润就高,门槛也高嘛,不是随便什么小厂都能拿到订单,竞争没那么激烈。”
甘扬还想细问,曾俊杰却已经动了别的心思,拉着小老板商量一会儿再去哪里玩。
听着某某水磨桑拿的名字,甘扬品出点那方面的意思来,先说他就不去了。
曾俊杰看不惯他这造作的样子,搂着他的肩膀揶揄:“哎呀我们扬扬是真不一样了,就算你要去,我都不好意思把你带到那种低俗的地方去。”
甘扬反正无所谓,一把推开他说:“我从前就跟你不一样啊。”
曾俊杰气结,又装女声,指着他说:“甘扬,你别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一桌人大笑。可闹到最后,曾俊杰老婆来了,还推着个婴儿车。结果就是谁都没去成,很是文明地散了席。
紧接着的那个周末,甘扬又去吃了一场喜酒。
他跟丁之童说过,这次回来是因为亲戚结婚。当时只是随便找的借口,月份也不太对,不是结婚的旺季。但到了本乡本土,婚礼总归是有的。新郎官是他的一个表兄,小名还记得,看到脸却已经不大认识了。他全程只是听着长辈的指挥,跟着去新娘家接亲,然后坐下吃饭,做个称职的男方亲友。
婚礼过后,他发了几张照片给丁之童,当作他回乡理由的证明。等到邮件发送成功,才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其中有一张是他坐在圆台面旁边吃饭,身边的椅子上站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儿,牙还没长齐,却一手一只帝王蟹脚,左右开工地啃。
后来跟丁之童视频,他趴在床上,带着点笑看着她问:“知道我旁边那个孩子是谁吗?”
纽约那边已经是半夜了,丁之童照旧在加班,眼睛都没朝他看,答:“你在老家的儿子?”
甘扬:“……”
丁之童这才笑出来,正经了点,问:“是谁啊?”
“新郎官和新娘子的儿子。”甘扬公布答案。
丁之童:“……???”
甘扬解释给她听:“我们这里的规矩,先订婚,生了孩子再办婚礼。”
丁之童闻所未闻,说:“真的假的啊?”
甘扬眉毛拧在一起反问:“你这是对你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啊?”
丁之童愣了一下,总算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骂了声:“滚!”
甘扬这才笑起来,但那边却已经直接下了线。
生气啦?他赶紧发消息过去。
没有,吓掉线了。丁之童回答,倒是没有不理他。
这句话读起来像是冷面玩笑,其实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这种调侃。
却不料那边直接拨了电话过来,问:“想我没有?”
“嗯,”丁之童开着免提,继续保持她的电报风格,但一个字说出去之后顿了顿,又追上一句,“你几号回来?”
甘扬轻轻笑起来,返程的日期和航班号码他早就告诉过她了,丁之童还在日历上做了标记。她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她知道,却还是重复了一遍,不嫌多似的。
紧接着还有后话,甘扬问:“你来接我吗?”
“不一定。”她实话实说。
甘扬那边不响了。
她只好解释:“下周可能还得出差。”
“哦……”听起来有些失望。
“我还有活儿没干完,不跟你说了。”丁之童又道。
“哦……”失望乘以二。
“那我挂了。”她继续加码。
“哦……”失望乘以三。
丁之童忍着笑挂断,这才发消息回他:要是那天我在纽约,肯定去接你。
一秒之后,电话又震起来。
她忽觉烦乱,直接按掉,还是打字:我是真的有事没做完!
对话窗口上“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好几秒,最后只发过来几句言简意赅的三字经:你先忙,早点睡,我爱你。
我也是。她回复,按下“发送”之后直接退出,但一抬头就在写字台前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正抿唇在笑,像个傻子。她摘掉框架眼镜,大力揉揉了脸,又做了一节“挤按睛明穴”,继续加班。
那天夜里,丁之童做了个梦。
在梦中,她真的要飞去旧金山出差,出发的那天正好赶上甘扬回来,两人便约在机场见面。
她的航班起飞时间眼看就要到了,他却一直不慌不忙,帮她拖着箱子,牵着她的手,带她找地方吃饭,跟她说着过去两周的见闻。
有时,梦中的她被他影响,也觉得没什么好着急的,甚至暂时忘记了那个即将起飞的航班,跟他说说笑笑,亲吻拥抱。但时间分秒流逝,到了最后,她真的没赶上飞机。甘扬给她出了个很是诡异的主意,让她坐火车去。更加诡异的是,她居然同意了。于是,两个人又离开机场去火车站,穿过整个城市,经过各种荒诞不经的磨难,堵车,抛锚,忘了东西,丢失了车票……
时间漫长得像是一生都过去了,却又永远都到不了目的地似的。
尽管知道是在做梦,而且梦境就是这么荒诞不经,但作为旁观者的另一个她还是急得要死。
清晨醒来,一身冷汗。丁之童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惊魂甫定,心说要是告诉甘扬她做了个因他而起的噩梦,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读书的时候,她就常做关于迟到的梦,后来也曾在网上查过,专家们都说做这种梦是因为现实里压力太大。但这一次却跟从前的不一样,梦里的她甚至会为那些磨难大笑,只因为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一直陪在她身旁。
那一瞬,丁之童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想念他的,比一个“嗯”字更甚,不是那种分明的欲念,而是更像是结束漫长的一天之后得到一个扎实温暖的拥抱,夜里睡到一半,有只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或者一条腿非要挨在她身上。她会想着那些时刻,一动也不想的,感觉就好像连时间都静止了。
她曾经总是那样想,甘扬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她遇到他,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机缘巧合,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最远也只能看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纽约马拉松。
但现在,他们竟然已经互相说过“爱”这个字,不止一次。他甚至还隐晦地向她提到了结婚的可能。她简直难以想象,但真的想了却又觉得很好很好,以至于躺在床上静静地笑起来。
不过等到起了床,丁之童又不得不接受另一个现实——甘扬不在,她反而觉得轻松,不用焦虑地看着时间,担心加班太晚,可以随便加热一盒冷冻方便食品打发掉一顿饭,甚至一边吃一边对着电脑。或者就像今天这样的清晨,她醒得太早,干脆不睡了。
洗漱,化妆,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发现自己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一张看起来有点神经衰弱的脸,赶紧加了点遮瑕,盖住两个黑眼圈。
也是在那一天,她回到中城的办公室上班,正好就是新一届的summerintern入职的日子,也像去年的他们一样开始了为期十周的实习。填充进来的新人当中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管文苑。
趁着这个机会,IBD的开放式办公区调整了一下布局,JV原本空着的那个位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