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通话的界面,丁之童才发现手机上还有两通未接来电,都是冯晟打来的。
“找我?”她回过去,声音差不多已经恢复平静。
“……你还好吧?”那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显然也听说那件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丁之童倒是奇了。回想这一整天的谈话,她听到最多的一句就是提醒她“不要对外发表个人意见”或者“未经授权的声明”,但这件事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开了。
果然,冯晟告诉她,消息是在二级市场的交易员当中散播开来的。
街上不管发生什么,最早总是在各家投行的证券部门之间光速传播。因为所有交易员都有自己的彭博终端机,机器上的即时通讯功能不光被用来与客户和同行沟通交易头寸,也常被用作圈子里传八卦的工具。
“可你怎么知道是我?”丁之童还是觉得有些神奇。
“听说有个第一年的分析师,中国人,女生,因为跟着去了医院,被合规叫去谈话了。IBD能有几个中国女生?”冯晟反问。
丁之童苦笑,街上的中国留学生多得是研究员或者做量化交易的矿工。她本就怀疑IBD当初招她进去只是为了政治正确,展现一下M行员工的多样性。她是国际学生,亚洲人,女性,一举多得。
“我没什么,挺好的,谢谢你。”她说得实心实意。
“吃饭了没有?”冯晟却问,不等她回答又加上一句,“宋明媚说她一会儿也会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行啊,”丁之童应下,自我开解,“只要吃饱,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甘扬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到,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怕一个人呆在一间空屋子里,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阴霾的傍晚。
于是,两人约在附近一家日式餐馆见面,点了几样吃的,等着宋明媚过来。餐桌上聊的还是JV的事,不用丁之童犯规透露消息,冯晟知道的比她还要多,比如家属向记者透露了医生的说法,怀疑死者反复感冒发烧已经有段时间,因为一直得不到休息,免疫力降低,一直迁延不愈才发展成了致命的重症。这种情况之下,M行作为雇主肯定要为自己辩护。工作时间有门禁系统和邮件为证,板上钉钉,那就只能从死者本身的身体状况找原因了。
“你是说……?”丁之童想起谈话中的问题,还有入职之前的那次药检,猜到这是想往滥用药物那方面引导。
冯晟点头,补上一句:“加班吃莫达非尼,失眠吃芬太尼,街上人尽皆知的秘密。”
丁之童看着他,一时无语。宋明媚也跟她说过差不多的话——你不要以为这种事离你很远。回忆起JV一贯的表现,的确有这个可能。
冯晟却是误会了,即刻解释:“你放心,我当然没有,哪怕再拼,咖啡已经是极限了。”
“Ventiplusextraexpressoshots么?”丁之童玩笑过去,直觉两个人又是殊途同归。
冯晟也跟着笑起来,比了个“四”的手势,说:“Fourshotsplease.”
四倍浓缩的美式,大概也是一种惯例了。
笑完了静了静,冯晟又想到其他:“还有人说,他学生贷款还没还完……”
丁之童震动,更有了些代入感。
冯晟却只是调侃:“要不是因为穷,谁干这个呢?”
“那你是为什么呀?”丁之童揶揄。毕业典礼之后,她见过他的父母,一望便知道是个很体面的家庭。
有那么一会儿,冯晟只是笑着不语。丁之童以为自己这一问失了分寸,低头扒拉着盘子里的食物,想把这段尴尬熬过去。
但冯晟却开口说了,缓缓地,细细碎碎地:“我家,往前数四代做过外国银行的买办,那时候也算是个人物吧。前几年流行民国故事,常有作家、记者什么的来采访,但其实除了那么点光辉事迹,传到现在也就只剩下凤阳路一套老洋房。三代人,五个家庭,总共十二口人全都住在那幢房子里,比老城厢七十二家房客好不了多少。既没人肯出钱维修,也没人有钱整栋买下来,更没人愿意搬出去。有个叔叔今年四十七了,单身,也还住在里面,总是在外面吹自己名门之后,不知道有没有人买账。我从读中学的时候开始,就怕自己以后也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丁之童听着他说,默默地想:果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你不会的……”她替他保证,是真的觉得他不会,冯晟是那样一个聪明且有企图心的人。
“所以才累啊。”冯晟笑着叹了一句。
他的语气又叫她想起毕业典礼之后他爸妈说的那句话,等了六十年,总算又出了一个能上藤校的。所有的希冀,都在他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吗?”她忽然问。
冯晟不语,只是那么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正是晚餐时间,餐厅里食客不少,周围尽是嗡嗡的人声,但到了他们这里却像是隔绝出来的一个小空间,让她得以静下心来讲故事:
“我妈妈九几年的时候出国,后来嫁的那个丈夫年纪大她很多,但是条件挺不错,在纽约有房有车,还说可以投钱给她开一家旅行社。她再婚的时候夸口,说以后要供我来美国读书。上海的亲戚朋友都很羡慕,也都等着看她做不做得到。但其实她一直过得不好,那个男人所有开销都跟她算得很清楚。她到美国之后拼命带团,存了好几年,还是没存够钱。中学,大学,都没能接我出来。一直等到我大四,她不能再等了,跟我说学费有了,让我只管申请学校。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那笔钱是她挪用了旅行社的税款才凑出来的,她丈夫至今不知情。我妈自己还不当回事,说只要迟一年把税补上就行了。只有我替她着急,离婚倒也罢了,就怕她因为逃税破产,甚至进监狱。所以,我一定得在这一年里存够这笔钱,总共八万美金。”
话到此处,她轻轻笑起来,终于说出了那个小目标。她甚至觉得幸运,因为冯晟没有插嘴问为什么,也没大惊小怪,而宋明媚正好就是这个时候从外面推门走进来。
出于一种奇异的默契,她和冯晟都没再提方才说的话,就好像根本没聊过那些似的。
宋明媚坐下之后不久,丁之童接到甘扬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到达。
天已经黑了,丁之童知道他在高速公路上,没敢多聊,只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宋明媚在旁边听着,笑着揶揄,说:“我怎么觉得自己今天来得好像有点多余啊?”
丁之童叫她别闹。
冯晟却已经招手示意侍者过来,整桌买了单,说还得回办公室一趟,告辞要走。
丁之童猜到他是避嫌,心里越加感激,又不好留,便和宋明媚一起谢过他的款待,跟他说了再见。
剩下两个女人,谈话换了一种风格。
一样也是为了开解她,宋明媚显然段位更高,根本不提JV的事,只是一边吃东西一边絮絮说着自己的事,比如夏天计划跟卞总去巴拿马度假,又比如邓总的那个网站,因为采纳了她的意见,浏览量一天天地翻番上去。
等到一餐饭吃完,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宋明媚陪着丁之童回上西,一路上还在讲。
两人回到公寓,夜已渐深,客厅窗外灯火莹莹。
丁之童踢掉鞋子,给自己倒了点葡萄酒,还是她喝惯了的盒装加州红,问宋明媚要不要?
宋明媚一脸嫌弃,却也点了头,接过那一只马克杯。
微醺之下,聊得更深。
丁之童看着宋明媚,终于开口问:“你跟邓总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啊?”
宋明媚却回避这个问题,反过来问她:“那你跟甘扬呢?他这个月就毕业了,马上正式同居,感觉如何?”
“挺好……”丁之童低头啜饮一口加州红,觉得这事有点一言难尽。同居,而且还不是虚拟的。
宋明媚看出端倪,幽幽地问:“挺好,是怎么个好法啊?”
丁之童打算笑着混过去,但宋明媚不急,就这么等着她的回答。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俩住到一起之后会怎么样……”
“哪里不和谐?”宋明媚眨眼暗示。
“没有不和谐,”丁之童辩解,“就是……你也知道IBD加班很多的……”
话说得隐晦,宋明媚却即刻会意,即刻反问:“那又怎么了?我从前看一本书里讲,有的女人这方面特别冷感,男人在身上忙,她看报纸,结绒线。反正你躺着就行了,难道还需要你爬上爬下的啊?”
丁之童没想到这事还能说得这么赤|裸裸,嘴里一口加州红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抿唇咽下去,看着宋明媚,点了点头。
是的,不管是考试还是找工作,甘扬都觉得差不多就行了,但在这方面偏偏要求很高。他要她看着他,要她全情投入,要换姿势,要她真的高潮,不流汗不出力地不行。
宋明媚捂起耳朵,作势不要听了,说:“你行了啊,请带着我祝福闭上嘴巴,别在我面前炫耀了。”
“不是你自己要问的嘛?!”丁之童抗议。
宋明媚大笑,半真半假地附和,说:“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如果你是男的,他是女的,完全就没这烦恼。你忙是为了事业,这么正当的理由,她再无聊再欲求不满都得忍着。”
“别,别搞性别对立,这还真不是性别的问题,他要是女的,我是男的,你让我加班到半夜,回家还得上床奋战,我估计连公粮都交不上了,女朋友早跑了。”丁之童举起一只手叫停,忽然有点理解秦畅为什么那么丧了。
“那是什么问题呢?”宋明媚就在这儿等着她呢。
“钱啊。”丁之童总归还是这句话。
“怎么又是钱?”人家都听烦了。
丁之童却反问:“世界上什么事不是因为钱?”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我这人就这样,实话实说。”
“那你觉得他错了吗?”宋明媚忽然问。
丁之童摇头,毫不犹豫。甘扬没错,他只是担心她,只是想认认真真地生活。可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生活也是一件奢侈品。
“那你喜欢他这个人吗?”宋明媚又问。
丁之童点头,同样毫不犹豫,甚至在心里补充,非常非常喜欢,嘴上说出来的却是一个转折:“刚才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是很想看到他的,但现在,我怕他来了又会劝我辞职……”
宋明媚看着她,安慰道:“既然喜欢,分歧只是暂时的,跟他好好说,都会过去的。”
丁之童又点头,忽觉感动,因为宋明媚没说那种风凉话:那你就辞职啊,反正你男朋友的条件这么好。
胡说八道了一场,气氛轻松了许多,等到静下来,发现所有的问题都还在原处。
莫名地,丁之童想起那句茨威格的名言——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句话总是被用于年轻女孩卖身堕落的场合,乍看之下,与他们这些人的情况完全不同,从读书到工作都是靠自己,多努力啊!但再细想,其实一样都是卖身。人家做妾,他们做长工、做马仔而已。
今天被装在尸袋里的人是JV,留下来被谈话的是她,但也很有可能调换一个位置。
所幸宋明媚还是懂她的,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肩膀,说:“凡事往好的地方想吧,至少你的饭碗稳了。”
丁之童又一次震动。这话虽然听着残酷,却也是真的。
既然JV的事情已经在街上传开,M行为了保证她在媒体那里缄口,一定会留她到热度退下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