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行研究部的预测果然精准,到了四月底,石油、天然气、农产品和原材料的价格不断上涨,就连股市和债市也跟着反弹起来。财经媒体又开始渲染世界经济一派繁荣景象,认为以中国为代表的“金砖四国”必将以其强劲的增长势头带动欧美金融市场走出暂时的低谷。
但圈内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年市面妖异频出,而且还有那个正不断往上翻的失业率,CDO爆不爆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金融市场怕是还有大事要发生,以至于项目组从上到下都压力巨大,只望至少在那之前把股票卖出去,收钱落袋为安。
于是,那段时间正是丁之童最忙的时候名,甘扬却接连过了几门考试,日子过得越来越闲。
有时,她晚上在公寓加班,甘扬便会连着视频陪她,不开声音打游戏或者看网络电视。几次下来,丁之童已经可以从他脸上的表情分辨出他在干什么,要是傻笑,就是在看脱口秀,一脸严肃,是在看比赛,拼命按键盘,就是在打游戏。她做得累了,也会停下来跟他一起玩一会儿,但更多的日子却是面都见不上的。
甘扬不耐寂寞,等到期末的最后一篇论文收了尾交上去,就打算提早开始上班,索性住到曼岛来。
“只剩最后一个月了,你急什么呀?而且就算你天天在这里,我也不一定在啊。”丁之童捏着他的脸笑,其实却有点瑟缩。
在此之前,他们只是偶尔一起住几天而已。要是真的开始同居,近距离无间断地观察,他对她的工作强度和生活习惯肯定会有更加真实完整的认识。到时候会怎么样?她心里还真没底。
不过,甘扬就算住在伊萨卡,也还是时常往她这里跑。
有时候来得不巧,正好撞上她连着几天刷夜或者出差才刚回来。她看着甘扬打开冰箱整理,把不太新鲜的蔬菜水果扔掉,过了保质期的牛奶倒进水槽,便会有一种近乎于内疚的感觉,然后又突然想起洗衣篮里还有几天没洗的脏衣服,趁他没注意,赶紧塞进洗衣机开个快速程序。等塞完了回头,发现这人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笑,好似抓了现行。
有时候来得凑巧,正好碰上她不那么忙,或者有点朋友之间的交际活动,丁之童才会觉得安慰一点,心里说:你看,我也是劳逸结合,有生活的。
时近五月,气温总算爬到十五度以上,公园里的樱花和梨花早都已经含苞待放。甘扬趁着周末过来找她,正好赶上宋明媚约她早午餐。丁之童又抱着这样的心态,带着甘扬同去。
而宋明媚也带了一个人同来,就是丁之童久闻其名却还没见过的管文苑,说是即将进入M行做夏季实习生,想跟她认识一下,问问那里的情况。
地方是管文苑选的,格林威治村出了名的brunch胜地,永远在排队,也不知道怎么给她订到了靠窗的座位。丁之童和甘扬到得晚,还没走进店堂,就隔着玻璃看见宋明媚正在帮她拍照。
四个人坐了一桌,各自点了餐食。管文苑全程英文,一口夸张的纽约音,再加上小麦色的皮肤,眼线,红唇,黑长直的头发,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土生土长的美籍亚裔,有点造作,又有点碧池的那一种。但宋明媚和丁之童其实看过她的简历,知道她跟甘扬一样,是高中才出国的。
但最让丁之童意外的却还不是她的口音,而是她说话的内容。
管文苑把自己怎么去M行的经过说了一遍,简单概括就是:她先签了L行的offer,后来又拿到M行的offer,就把L行renege了。但因为她学业优秀,亲和力过人,L行的面试官最后跟她亲切握手,欢迎她下次有机会再次光临。
这种事光是用英文讲,感情|色彩不够,褒贬不明。
但翻译成中文就直接得多了——Renege,背信。
如果只是拿着offer骑驴找马,无可厚非,但已经签了字再反悔,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都在一条街上混,圈子就那么大一点,做实习生的时候就背信,显然不是一个光彩的记录。
丁之童找工作的时候一直就听人家说这是大忌,真没想到还有人拿这个出来吹的。
饭桌上四个人,有些话不好说,丁之童只看见甘扬拿眼睛跟她沟通,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一直等到一顿饭吃完,分头散去,丁之童接到宋明媚打来的电话,果然也是吐槽管文苑的。
丁之童揶揄:“你这人就是表里不一,明明是你带来一起吃饭的,背地里还要说小话。”
宋明媚却很坦然,答:“我不就是想见识一下VIP在世间行走的方式嘛。”
丁之童还是觉得奇怪,问:“国内的VIP什么时候在华尔街也管用了?”
宋明媚笑她没意识,说:“冯晟爸妈在C行工作,他说过管是他妈妈大领导的女儿,九几年国内开第一家投行的时候,C行跟M行就合作过,最早的一批高管一大半都是M行派过去的,你连这都不知道啊?”
丁之童傻眼,她是真没想到还有这渊源,心说我还是老实回去研究模型吧。
等到电话挂断,甘扬也开始品评,而且还把她们一帮人都说进去了:“人家一百年前出国留学,都说是背负国家未来,取尽洋人科学,你说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呀?”
这思想境界让丁之童震惊,嗯,没错,我们热烈讨论着的就是如何当好一个金融民工,你这可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觉悟啊!
“学金融可不就是这样么?”她反问,“而且什么叫你们?你自己不也是学金融的?”
“我妈那个时候让我选,法律,医科,金融……我就选了一个最容易毕业的。”甘扬掰着手指解释,一边说一边笑出来。
丁之童看着他又觉得好奇,问:“那你以后真的打算做鞋?”
甘扬一直都这么说,比如以后要做鞋,比如王怡是他的合伙人,但人家王博士好像根本就没当真过。虽然知道也不应该当面直说,但她总是担心有一天他会太过失望了。
甘扬点点头,一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回答:“就是还得说服我妈。她那个人,有钱宁愿拿去香港买房子,OEM做习惯了,一直觉得搞研发还得承担扑街的成本,抄比较好,又便宜又保险。”
丁之童窃以为土豪女老总的想法显然更加实际,开导他说:“你也是学金融的,从投资人的角度出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应届毕业生,突然跑来跟你说要做个实验室研究球鞋,你会不会买单啊?”
甘扬却不屑一笑,答:“投资人算什么?很多逻辑上根本说不通的东西,他们不是也一样在买单吗?比如你上次给我买鞋的那个Somnio,还有宋明媚的那个邓总,他网站的局限和产品周期都明摆在那里,不也能拿到投资?一样都是讲故事,为什么不信我说的这一个呢?我说的还靠谱一点。”
丁之童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他不感兴趣,全程放空,其实他一直在听,而且也看到了邓柏庭网站的问题。但世事也许就是这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要不你跟我讲一下你的故事吧,我听听哪里靠谱。”她笑着提要求。
甘扬给她解释:“我妈他们现在只做来料加工,说不好听就是给国外的大牌打工,永远都是拿最少的钱,干最脏最累的活,只要汇率小数点后面第三位稍微动一动,都可能要了OEM工厂的命。”
千真万确,而且正在发生。不过几个月功夫,美元兑人民币已经快连7都守不住了,何止小数点后面第三位。丁之童想起丁言明,老丁总在外面吹她年薪百万,其实那个数字也正跟着美元兑人民币的汇率一天天地缩水下去。
甘扬继续道:“要改变,就只有从OEM来料加工变成ODM自有设计,最后再到OBM自有品牌。但你要知道,运动鞋的关键就是技术。五十年前鬼冢虎还可以把佛堂里蜡烛油浇在自己脚后跟上开模,但现在竞技类鞋款哪个不是从世界级的实验室里出来的?就凭一群大学都没上过元素周期表都背不出来的技工,仿造人家的材料和设计,花几个月时间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怎么可能啊?”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正如宋明媚觉得邓柏庭做的的网站不行,就跟运动鞋一样,都是抄来的。
“但国内的牌子也有已经在做研发的吧?”她总归还要找理由。
甘扬回答:“有是有,就是少啊,宁愿几亿几亿地砸在广告投标和代言人身上。你且看着吧,这个窗口期不会太长,最多五年时间,体育产业会更大,健身也会跟着起来。别看现在大家都差不多,到处播广告,开专卖店,但最后站着的肯定是自己有实验室的那几家。”
丁之童听着他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看得懂市场,也有他的想法。这人虽然享受了四年闲云野鹤般的素质教育,上了好多好多的体育课,还苦练了长跑,但书显然也没白念。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的很多想法实在太过理想化了,只怕有一天被社会教育一顿,现实会叫他失望。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这种念头来得无稽。就像那些世故的俗人,其实也未必比别人多懂得些什么,却总是喜欢妄下断语——你太傻了,不可能的,世界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然而,最后真正做出些什么来的,往往就是他们眼中的傻瓜。
“而且我妈差不多十年前就注册过一个运动鞋品牌。”甘扬又想起一件事。
“叫什么?”丁之童好奇。
这人却又扭捏起来,傻笑着说:“我不好意思告诉你。”
丁之童还是像从前一样跟他保证:“你告诉我,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东方虎,因为我属虎。”甘扬总算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听起来就有点虎,丁之童也跟着哈哈哈。
可他却又不忿起来,跟她讲道理:“Puma,Jaguar,东方虎,不都是猫科动物吗?你这根本就是种族歧视!”
丁之童笑得更大了,蜷起来捂着肚子,浑身都在抖。
“不许笑!”甘扬捂住她的嘴。
“为什么不许我笑?”丁之童挣脱出来,满沙发地滚。
甘扬索性压上来,蛮横道:“反正就是不许,我也知道挺好笑的,但是别人都可以笑,你不行。”
丁之童已是强弩之末,却还在嘴硬,说:“你这什么歪理啊?我非要笑,哈哈哈!”
甘扬不跟她争,直接吻上来堵了她的嘴,一手探到她脑后揉着她的头发,另一手抚上她的胸。丁之童不笑了,被抽走了所有空气似地张开嘴拱起身体迎合着他的节奏,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来不及问——为什么就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