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伊萨卡跟“小阳春”没有任何关系,拉开窗帘,外面还是一片白色的雪景。天气倒是很好,天空又高又蓝,纯净如冰。
阳光洒在床上,丁之童趴在那儿时梦时醒,又眯了很久,直到听见甘扬喊她吃饭,这才从楼上下去。人还在楼梯口,就看见大师傅靠在灶台边,正在摆盘两个人的早午餐。
丁之童自己是家务盲,既做不大来,也不太喜欢,但每次看着甘扬做饭,总是觉得很享受。不管是洗切,还是烹饪,那种认认真真的神情,不疾不徐的动作,再加上胳膊上的肌肉和腰部的曲线,让她也想凑在旁边帮忙,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整个人贴在他背上。
甘扬早知道她这癖好,脸上笑起来,感觉到她瘦瘦的手臂和单薄的身体,心里便是一阵柔软。但脑中随即出现的却又是方才和柳总的对话——你跟她说过我们家的情况吗?
那个念头是忽然而来的——他们再合适不过,也许就是她了,他应该告诉她。
“我没跟你说过我家的事吧?”他静了静才开口问。
丁之童没出声,只是抵在他背后摇了摇头,好像一秒都不想放开似的。
“这个,是我妈……”甘扬擦了擦手,打开岛台上的笔记本,找出一张照片来给她看。
照片里是柳总蹲在一条小溪边,正伸手撩着溪水,朝着镜头微笑着。
丁之童有些意外,既是因为这个话题来得突然,也是因为画中人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那是一个时髦温柔的女人,看起来很见年轻,眉眼跟甘扬很像,长发丰美,披在一侧肩上,与一般人印象中的土豪中年妇女截然不同,既不像雷厉风行的女老板,也不像雍容精明的阔太太。
“现在别人都叫她柳总,”甘扬一边往桌上摆着食物,一边讲故事,“但她出生在农村,初中毕业就出去工作了,最早是在一家香港人开的鞋厂里做车工,后来读了夜高夜大,学了一点财会,才开始自己做生意。我上学的那几年,她会让我给她念一段英文,虽然她一句都听不懂。美高招生电话来的那天,我回答得一塌糊涂,她在旁边听着,还替我骄傲呢。”
丁之童听得笑起来,说:“这种事,我爸好像也干过。”
甘扬也跟着笑,继续往下说:“这几年公司规模大起来,管理层介绍里要写学历,她去看了看别人家的,老总不是硕士就是本科,觉得自己只有业余大专不好看,又想再念个花钱就可以拿文凭的MBA,还说要我帮她写作业和论文。我那时候就问她,当初叫我念金融,是不是就为了这个啊?”
虽然说的话都是调侃的语气,但丁之童听得出来,甘扬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很好,甚至还有些崇拜的味道。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他说:“但她为人真的很好,工作又特别厉害,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情。”
这跟丁之童从前想的也不一样,她一直想当然地以为他有个富爸爸,却原来,是妈妈。而后,她又忽然意识到,甘扬好像从来没提过父亲。她不确定该不该问,也许他接下去就会说,也许不会,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一点不想提及的事情。就好像她自己,如果被问起那个小目标,也会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她跟甘扬也是这样吗?他们之间是否已经越过了那个边界,可以分享一切了呢?
她正这么想着,甘扬也正低头分着餐具,又道:“我觉得……你们俩肯定谈得来……”
“啊?”丁之童没懂,为什么她会跟一个特别厉害的女老总谈得来?
甘扬看着她,给她解释:“……我五月份毕业典礼,柳总也会来,见见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商量的口气,丁之童听到却是一瞬慌乱,心说不是吧阿sir,什么见见?是不是太快了?还是不要了吧!她张口结舌,脑中也是一片混乱,但看到他眼中的期待,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哦。”
甘扬觉得她这个样子傻得要命,一巴掌盖在她脑袋上揉她的头发。丁之童恼羞成怒,跳起来还手,两人差点打起来。
接下来,就该轮到说甘坤亮了。甘扬心里很清楚,但终于还是没能开口,只是把做好的食物一样样分到丁之童的餐盘里。
除了早午餐必有的炒蛋、烤面包和配菜时蔬,还有一盘子白色块状物,边上用院子里他自己种的薄荷叶子做了装饰,摆盘看起来有点高级,但是令人毫无食欲。
“这什么?”丁之童问。
他回答:“鸡胸肉炒豆腐。”
“有这菜?”她又觉得是黑暗料理。
“我发明的,尝尝。”他抄起一勺子喂到她嘴里。
她第一反应是想躲,但不想驳了他面子还是忍住了,然后就闻到一股葱姜蒜炝锅、外加五香粉爆炒的异香,鸡肉Q弹,豆腐入口即化。
“怎么样?”他笑看着她。
她品了品,点头说:“还真可以……”
他看着她吃,几个礼拜没见,她瘦了一圈,皮肤白得近乎于透明,眼睛下面多了两个黑眼圈。他又给自己找理由——下次吧,她难得休息一个周末,而且这一天还是他最开心的生日。
接下去的一天多几乎都在做饭吃饭中度过的,而且两顿之间还有甜品,双皮奶,八宝粥,芒果牛奶布丁,丁之童有种被当成猪养的感觉,也跟甘扬比那个G杯罩的手势,说:“你这是在玩儿养成吧?”
没想到甘扬更直截了当,拉开她毛衣下摆一头钻进去,说:“嗯,让我看看养得怎么样了。”
丁之童给他弄得痒死了,从沙发滚到地毯上,还是没能逃出他的魔爪。
那个周末,她在伊萨卡过了两夜,一直到周日下午,甘扬才开车送她回曼岛。回程已是夜晚了,车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看着无尽向前延伸的高速公路,想起自己八岁时的一件小事。
那个时候,他上小学三年级,期中考了个全班第三,要柳总给他买个威震天。那个时候,柳总还不是柳总,她只是甘坤亮的妻子,别人都叫她咏鹃。
咏鹃跟他商量,说等期末吧。
他不干了,喊起来:你答应了我的!考试前三有奖,奖品让我自己选,大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咏鹃无语,带他去银行分理处,把存折拿出来,让他自己看余额,里面总共606元。她取出六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把钱分门别类摊在柜台上——100元是他下学期的学费,200元给奶奶做他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100元封新年红包也是给奶奶的,再花掉100元给他买威震天,最后剩下6元钱,这就是她当时全部的现金。
甘扬记得自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是因为内疚,也是因为害怕。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和几个叔伯一起合伙开厂了,因为脑子灵光,胆子也大,生意越来越好。他从小没过过苦日子,那是唯一的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如此接近赤贫。又或者说,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只有那一次,母亲让他知道了真相。
但咏鹃没有跟他一起哭,反而对他说:你看这数字都是六,我们这一年一定顺顺利利的。
也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如此平静而肯定,当年八岁的他抽泣着点了点头,相信了。
那是1994年,果然是个好年份。1月国务院出了个文,进一步推进外贸改革,5月对外贸易法草案通过,外贸全部放开,公平竞争,而且还大幅降低了关税。后来的几年里,订单每年翻番地往上涨,无数农民工涌向他们这个临近港口小县城,挤在简陋的工厂里三班倒,一个个像机器一样手速惊人,流水线添了一条又一条,一旦开动起来,似乎永远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是他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当时的他只是发现母亲越来越忙,一直让他住在奶奶家,自己差不多就睡在工厂里了。后来有了些钱,又学着人家的样子把他送去美国读书。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实在也没帮过她什么,只是乖乖地花着她辛苦挣来的钱,在她的朋友圈子里,算是个读书不错,也没学坏的好孩子,不要说其他不良嗜好,连酒都不会喝。在别人面前提起他,柳总一向眉开眼笑。
有时候,他也会跟柳总争论起来,因为厂里的事,或者因为甘坤亮。
但每次争完了,他又会觉得,跟柳总相比,自己其实就是个废物,凭什么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呢?
与此同时,回到曼岛的丁之童觉得自己像是在桃花源里走了一遭,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就是在那个星期天,2008年的3月16日,摩根大通宣布以每股2刀的价格收购贝尔斯登,转眼之间,投行界的top5只剩下四家了。
到了星期一,2008年3月17日,L行的股价也跟着一路倾泻,一天当中差不多跌掉了一半,虽然收盘反弹了一点,但整个市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回是不是又要见证历史了。